現在,千千萬萬個鐵鏟子、鐵鉤子、鐵耙子,對準蛤蜊的呼吸孔,對準所有的丫葫眼兒鏟下去,刨下去,挖下去。平展的蛤蜊灘上全是被翻出來的黑沙土,猶如一個巨大的動物被幹百萬把刀剮開,五髒六腑全都翻在外麵,令人慘不忍睹。老蛤頭跪在沙灘上,看著那些被挖刨碎了的小蛤蜊,看到雪白的嫩肉在碎殼的縫隙中痛苦地蠕動。老蛤頭覺得他的皮膚已經裂開,他的筋骨和肉體也和蛤蜊肉同樣痛苦地蠕動。這樣幹就完了啊!…這樣幹就絕種了呀!…’老蛤頭又跳躍起來大喊大叫,再度衝進人群中,拖這個,拽那個,滿海灘瘋跑,企圖阻止挖蛤蜊的人們。有人踢了他一腳,有人暗地裏給他下了一個絆子,有人狠狠地推了他一下。老蛤頭不斷地跌倒又不斷地爬起,但爬起卻又跌倒,最後,他滾在烏黑的泥漿裏,哀求著,人啊,手下留情吧,以後還過不過啦?……人群中有人嘲笑,有人厭煩,更多的人不理解——這老東西怎麼回事兒,有精神病嗎?猛然,老蛤頭看到他的老伴,看到老蛤婆和漁村裏其他一些老太太,也在那裏挖撿蛤蜊。老蛤頭驚呆了,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力地揉了幾下昏花的老眼,前麵確實是他的老伴。這簡直就是趁火打劫,你們怎麼能這樣呀!老蛤頭跌跌撞撞地奔上前去,卻見老伴站起來,提著沉重的,裝滿蛤蜊的柳筐,朝漁村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朝翻騰著浪波的大海走去。老蛤頭跑近一看,老伴的柳筐裏裝著的全是嬰兒般的小蛤蜊,他一下明白了,老伴這是在搶救蛤蜊。她把這些劫後餘生的小蛤蜊送到安全的地方,送到潮水永遠也退不幹的地方。老蛤頭覺得一股暖流湧進喉嚨,隨之流向全身。但頃刻他就更加悲哀地搖著腦袋,說沒用,沒用啊……老伴站住了,用無神的眼光盯著老蛤頭。老蛤頭用手撫弄著柳筐裏的小蛤蜊,還是搖著腦袋。因為他曾幹過這樣的事,曾經有一年,城裏的官員下令要改造荒灘種稻田,大批的人馬開到蛤蜊灘,紅旗招展,人歡馬叫,口號震天。
蛤蜊們嚇得四處躲藏,亂成一團。老蛤頭就一筐一筐地先將小蛤蜊送到海裏,送到潮水永遠也退不到的地方,讓它們在那裏安全地長大。但這些小蛤蜊壓根就不懂老蛤頭的一片苦心,它們在浪濤下驚慌失措地爬動一陣後,就毫不猶豫地又爬回蛤蜊灘。老蛤頭不死心,就一次又次地再度將小蛤蜊往深水裏送,但無論他怎樣努力,小蛤蜊們還是戀戀不舍地又爬回去。氣得老蛤頭罵起來,你們這些笨蛋,你們這些傻瓜,你們這是去送死呀!…。但這些小蛤蜊就是執迷不悟,一個勁兒地往回爬。終於,老蛤頭明白了,這些小蛤蜊不得不往回爬,因為那裏有它們的父母和姐妹,因為那裏是生就它們的故鄉,小蛤蜊不能不回到那裏。幸好,那年夏天,一場突然刮來的巨大風暴,摧毀了所有攔海造田的堤壩,甚至還卷走和淹死了不少人。大自然的憤怒使人們有點清醒,終於放棄了在蛤蜊灘上種水稻。果然,老蛤頭說得沒錯,老蛤婆她們費盡氣力送到海裏的小蛤蜊們,正不知死話地往回爬,就像英勇就義的革命誌士,朝著千千萬萬的鐵鏟鐵鉤處爬去,有的爬到正在揮動的鐵鉤下,立即碎裂,但破碎的肉體卻還在掙紮著朝前蠕動。老蛤婆扔下空空如也的柳筐,歎了一口氣,還能有什麼辦法?……老蛤頭沒吱聲,他回過頭來望著人海湧動的蛤蜊灘,此時,挖蛤蜊的人群猶如片汙濁的黑浪,沒完沒了地翻滾著。
黑浪翻過之後,一片狼藉,昔日平坦的蛤蜊灘變得肮髒而醜陋。老蛤頭不由自主地握緊火槍,他整個身子開始痙攣,開始打擺子一樣地抖動。老蛤婆抓住他,神色驚慌地說,你要幹什麼?老蛤頭說,我不活了!蛤蜊灘在幹軍萬馬的踐踏下,發出沉重的喘息聲。老蛤頭覺得這是一百萬隻野鴨子,是一百萬隻海貓子,是一百萬隻海鑽兒,是一百萬個藍皮螺和肚臍螺,一齊湧進蛤蜊灘。但即使是真有幾百萬隻海鴨子海描子入侵,他也不怕——但現在他怕了,因為這是人,這是活人呀!蛤蜊灘大呀,真是大得無邊無際,如此之多的人馬湧來,她還有幸存的地方,還有無數個丫葫眼兒在呼吸。但是,老蛤頭看出,這些瘋狂的趕海大軍決不會停止掠奪,岸邊那些滿載蛤蜊的車輛吼叫著跑走,但很快,又空空蕩蕩地吼叫著跑回來。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將蛤蜊灘全部毀掉,老蛤頭陡然感到手中的火槍格外沉重,然而,這沉重卻給他一種力量支持。他平穩地,堅決地端起槍。老蛤婆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撲到老蛤頭身上,兩隻幹枯的胳膊死死地箍住老蛤頭幹硬的胳膊。老蛤頭沒有狠命地推開老伴,而隻是拖著老伴向前一步一步地走著,仿佛沒有感到老伴的存在。拖到第十幾步的時候,老伴自動鬆開了,她坐在地上捂著臉哭泣,她知道老蛤頭這種可怕的穩沉是什麼意思,這個時候天王老子也阻擋不了他。老蛤頭一步步走到人群麵前,但人們對他的到來視而不見,沒有人把他當回事兒。老蛤頭舉起火槍,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人們照挖不誤,大大小小的蛤蜊在鐵鏟和鐵鉤下滾動。老蛤頭更大聲音地吆喝,我要開槍了!有人愣了一下,抬頭看了老蛤頭一眼,但沒有任何驚恐的表示,他們大概覺得老蛤頭正在學馬戲團的小醜在表演。所以,人們繼續拚命地挖著蛤蜊。老蛤頭真正被激怒了,他遲疑了一下,把火槍舉到頭上,朝空中“轟”地一下打了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