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空中炸雷,還是有著震懾力,人們一下子怔住,全都停止了動作,最靠近老蛤頭的前排人甚至膽怯地向後退了一步。他們看到此時的老蛤頭絕對像個惡魔,渾身泥漿,眉毛倒豎,眼珠子紅得嚇人。一霎時,海灘一下子靜下來,空氣全凝結在老蛤頭的槍口上。那個棒壯而凶氣十足的大漢,竟然嚇得臉色刷白,不斷地向人群後麵畏縮。但後麵密密麻麻的人群頂住他,他隻好硬挨著。然而,蛤蜊灘實在是太大太大了,更後麵一些的人並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隻是莫名其妙地停了一會兒,便又幹起來,鐵鏟鐵鉤的聲音又嘩啦刷啦和咯咯嚓嚓地響起來。人們更加有勁地向前推進。站在老蛤頭麵前的人被後麵的湧動鼓舞了,一下子又恢複了精神。
這麼大的蛤蜊灘,人山人海,你一個老東西能怎麼樣!你敢開槍!……有人勇敢地對老蛤頭喊起來。你敢開槍!……群人跟著喊起來。老蛤頭有些愣怔,手中的火槍抖了下。看到老蛤頭愣怔一下,人群更受到鼓舞,有人還試著朝前邁動了一步,緊跟著更多人朝前湧動。這畢竟不是海貓子,不是野鴨子,這是與老蛤頭一模一樣的人。當活生生的人的肉體接近槍口時,老蛤頭慌了,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這一個退步使形勢刹那間發生逆轉,人們愈加聲高氣粗,開槍呀!開槍呀……人們看出來,反正這個老東西不敢開槍。那個大漢看到此景,頓時硬棒起來,他眺到最前麵,拍打著胸膛,喊道,開槍呀,朝老子這兒開!……打倒殺人犯!…有人竟然學著過去那些年的方式,高喊起口號來。老蛤頭的腦門驀地冒出汗珠來,手脖子也立時發軟。殺人?……不用說殺人,就是踩碎個小蛤蜊,老蛤頭也心疼得要命。這時,那個學法律的文質彬彬的年輕人鑽出人群,走到老蛤頭跟前,義正詞嚴地說,你這種行為就是故意殺人!老蛤頭挨了一棒似的哆嗦了一下,精神頭一下子蔫了大半截。他幾乎就是用畏懼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年輕人冷笑著說,你想以身試法嗎?你想與人民為敵嗎?……老蛤頭徹底完蛋了,他一下子從原告打成了被告。
他垂下槍口,真正像個罪犯那樣,心慌意亂地向後退著,退著,一直遇到海浪翻騰的地方。在那裏,老蛤婆和漁村的許多老人都站在那裏,老蛤頭覺得自己幹了一件見不得人的蠢事,有些羞愧難當。九老蛤頭就勢站在翻騰的浪濤中不動。他感到湧動的大海像堅固的城牆一樣,讓他有著安穩的依靠。老伴和漁村的老太太們還在徒勞地往海水裏運送小蛤蜊,老蛤頭簡直就要哭。老伴說,不這樣還能怎麼樣?總不能什麼也不幹吧。老蛤頭沮喪地站在那裏,他覺得真就什麼也不幹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老蛤頭感到浪頭在背後推了他一下,緊接著又有無數浪頭推過來。他知道,又一次漲潮了。老蛤頭回身望著浩蕩無際的大海,不禁湧上來一個惡毒的念頭,他希望像上次攔海造田年月出現的風暴,再猛烈地刮回來。可是,眼前的大海似乎無動於衷,還是那樣逆來順受,不緊不慢地向前運動,一個浪頭過去,在沙灘上消失,又一個浪頭過去,繼續在沙灘上消失。然而,當潮水上漲一半多的時候,老蛤頭才看出,大海不是無動於衷,而是充滿憂傷和憐憫,無數個浪頭像無數個柔軟的手掌,輕輕地撫摸著傷痕累累的沙灘,並發出嗚嗚的悲泣。
趕海大軍在漲潮浪濤的推逼下,開始撤退。但他們並沒有走遠,而是坐在岸邊上歇息,等候著下一次的退潮。被挖得爛漿一樣的沙灘上,鋪滿小蛤蜊的碎殼和碎肉,其實是躺著千千萬萬個小屍體。蛤蜊失去了往日的活氣。大海母親一宿之間衰老了,白發蒼蒼的浪花緩緩地推著沙土,掩埋著這些碎裂的肢體,夭折的生命,盡力將被挖得坑坑窪窪的沙灘,摩挲得平平展展。深深的夜裏,大海將千瘡百孔的蛤蜊遮蓋得嚴嚴實實,柔軟的浪花像母牛舔著小牛犢那樣,無聲地舔著蛤蜊灘巨大的傷口。白天的喧鬧消失,似乎一切都過去了,這個世界不會再有什麼磨難。但岸邊燃起的一堆堆篝火,卻在切切實實地表明,趕海大軍正在休整和歌息,以利再戰。此時,汪洋之中,隻有老蛤頭一個人獨立寒秋,他身子浸在浪濤裏遠遠看去就是一塊永遠不動的礁石。但這塊礁石有著生命,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是冰冷是憂傷是恐懼是無奈。老蛤頭痛不欲生,卻又有著八在陣地在的信念,隻要腳板踏在蛤蜊灘上才覺得生命猶存。岸邊人們的說笑聲,在他的耳朵裏像鬼哭狼嚎;那一堆堆燃燒的篝火,在他的眼中是鬼火閃耀。岸邊的人們全都興高采烈,他們興高采烈地燒烤著蛤蜊,興高采烈地咀嚼著蛤蜊,興高采烈地談論著蛤蜊。人們摩拳擦掌,等候著天亮,等候著再次退潮,等候著更大的收獲。天漸漸亮了,天不得不亮;太陽升起來了,太陽不得不升起來。感情豐富的大海似乎控製不住自己了,她盡力地伸展開臂膀,擁抱著,親吻著,傾訴著,在蛤蜊灘上奔湧和騷動,一遍又一遍地撲向陸岸,發出悲愴的喘息聲。
此刻,大海多麼想永遠把蛤蜊灘攬在懷裏,再也不分開。然而,大自然漲潮和退潮的規律,最終迫使大海退卻,浪濤隻好無可奈何地嗚咽著,戀戀不舍地扯拽著,舐舔著,實際上卻在一步步遠離著。最終,蛤蜊灘將一無遮掩,赤裸裸地袒露給陸地世界。啊,岸邊的人也睡醒了,他們看到大漠一樣的蛤蜊灘呈現出來,被海浪重新撫平的沙灘儼然寬闊的大路,任他們闊步向前。黑J{壓的濁流開始湧動了,千萬隻腳踐踏著,千萬個鐵鉤挖刨著。馬達轟鳴,巨大的鋼齒又插進柔軟的沙灘裏,一片攫取財寶的嚷叫。被浪花淘洗了整整一夜的老蛤頭機械地站立在那裏,新的一天陽光照射下,他又覺得自己責任重大,中流砥柱般地迎著這滾滾而來的濁流。其實在人們的眼睛裏,這個可笑的老家夥隻是一塊微不足道的絆腳石,螳臂擋車而已。昨天的悲劇照常重演,蛤蜊灘又慘遭一次致命的洗劫。就這樣,幾個日日夜夜過去了,人們大獲豐收。但是人們卻發現,蛤蜊灘是塊寶地,無論怎樣攫取,怎樣拚命,怎樣瘋狂地刨挖,沙土裏總是有蛤蜊出現,這就大大地激勵著人們的激情和幹勁。突然,人們發現老蛤頭四肢攤開,躺在沙灘上不動,以為這個瘋老頭死了。但最後,那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發現了奧秘,原來老蛤頭身下那片沙灘非常平整,沒有經過鐵鉤和鐵鏟的刨挖。很顯然,這是老蛤頭最後一招,他在保護最後一塊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