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臨了,深黑深黑。
高飛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臉上,像抹了一層奶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馬路上沒有動靜了,狗也不叫了,他才朦朦朧朧地睡去……
遊蕩著,像一隻孤魂。仿佛是秋天的傍晚,山林裏的植物上已經起了露水,打在衣服上,一陣風吹來,很冷。
高飛感覺很冷,陰寒的氣息鑽進骨頭裏,刺激著每一根神經。
他不懂得自己為什麼會一直奔跑,穿梭著灌木,飛躍過凸石和草叢。很久之後,他覺得累了,於是趴在山林的低凹處喝水,那裏有一個泉眼。
水聲汩汩,高飛驚奇的發現自己的倒影居然是一隻狼——黃皮狼。
風吹起來,吹著蓬鬆的棕毛,而這時,山林裏傳來數聲狼嚎,孤獨而淒涼。高飛的內心湧起莫名的感動,於是,他立在泉眼邊那塊突兀的山石上,回應著對方的呼喚。
水裏是他的影子,風才是他的伴侶。
傳說中,狼是孤傲的,永不屈服。它們不是叢林的主宰者,卻是天生的遊俠,永遠向前奔跑、追逐;有人說狼是冷血的,可高飛覺得,此時的自己,四肢百骸每一處都充滿著火花。
這時,那隻高嗥的大黑狼走過來,它受傷了,可每一步都是那麼的厚實,充滿力量卻毫不張揚。
狼說:“你來了,我等你已經很久了。”
高飛望著他,道:“你是誰?”
大狼走到泉眼旁,凝視著水中的自己,低喃道:“我是誰?我是一隻追逐的狼。”
“可我不是狼。”高飛說。
“你是的。每一個人,每一條生命,都有狼性。從外表上看,你或許不是一隻狼,但內心,你卻是一隻十足的狼,而且還是一隻充滿了爆破性與毀滅性的狼,包括現在,你仍然嫉妒那個曾與你爭執愛情的人,你自卑過,痛苦過,一次又一次。”
高飛無語。他望皎潔的月光,望著灰茫茫地草野,內心多了份蒼涼。
“我是狼麼?”他問自己。
狼的聲音有些發啞:“在你們的世界,你是一個人,可在遙遠的另一個地方,我都能感受到你身上的狼性——貪婪,狂暴!你一直深深的壓抑著。你應該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將所有的感情全部爆發出來,這才是你,真正的你。”
高飛歎了一口氣:“所以,你找到我。”
大狼疲倦了,它蒙上眼,聲音變得非常緩慢:“我知道你會恨我,深深的憎惡我。可我必須這樣做——尋找有狼性的人,幫助我,拯救一個時代。”
高飛似乎聽出了端倪,他厲聲質問:“你傷害了她?還害死了她的家人。”
狼的聲音變得激昂起來:“真要有精神,又何懼肉體被毀滅呢?聽從我,來這裏,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你會變回真正的自己。”
高飛怒吼起來,他撲了上去,可被巨狼一爪揮開。
“隻要你能來這裏,我會放過她以及她家人的靈魂,隻不過歲月變遷而已——聽我的,你們依然可以在一起的。”
高飛懸著的心稍微鬆了些,雖然隻是在夢裏,可他相信,這隻狼的話是真實的。
“你沒有傷害她?”
“沒有。他們的肉體雖然腐朽了,可是精神沒有受到一絲傷害,隻要你答應我,我就會放過她,讓她做一個自由的人——永不受奴役,永不會痛苦。”
高飛長長歎了一口氣,道:“卑鄙,你在利用我。”
“我是狼,又何在乎別人說我卑鄙呢?我隻想問你,你願不願意來——亦或,你可以眼睜睜地看著她死。”
狼立起身子,爪子間扣住一隻微弱的精神火苗。火苗中,高飛甚至能看見陳露苦苦掙紮的影子,她的聲音正如白天電話中那樣,微弱而充滿希冀:“高飛,救救我……救救我……”
高飛的心一下子變軟,他無所適從地望著大黑狼,許久方道:“我可以答應你,可你必須遵守自己的承諾。還有,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誰,是哪一個充滿了狼性而卑鄙之極的人。”
狼大笑,驀然間變成一個渾身是血的醜陋男子,他的甲胄已經破碎,手上的彎刀也已經鏽跡班駁。
“我是誰?”
武士仰天大吼,已顧不得傷口處流下的血跡。他苦笑一聲,大聲說:“曆史不會記得我,你也會忘記我是誰。我隻是一名血騎!而你……終究也會踏上這條路,像狼一樣逐風,永遠不放棄。”
高飛望著男子痛苦的麵容,心情並不好受。他冷冷地說:“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這已經無關緊要了,我本以為曆史可以重演,歲月依然長存,可是因為你……以及你那個幫手,是你們毀滅了我的精神,我再也不會看到你們的奮鬥、看到血騎們的結局了。可喜的是,在我靈魂即將消散時,我終於找到了合適的繼承者。”
高飛驀然醒悟:“原來你是地圖上的那隻狼!”
武士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是的……其實我不在乎被誰傷害,隻要血騎們能存在下去,燕國就不亡,就不會為暴權所控,我也就滿足了……記得,穿上那件衣服,並找到你見過的血玉,那是所有血騎們的靈魂彙集。如果哪一天,當你找到一個你愛的人時,記住,拯救她的墮落,並要讓她快樂,一輩子!或許,她就是你現在要找的人。”
“這就是宿命,狼的宿命。”
他倒栽在地上,高飛撲過去,大聲問道:“難道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她又究竟是誰?”
武士的瞳孔越來越迷離,他望著西天的冷月,用盡最後一口氣,說:“兩千年了,月光,月光還是這麼美……”
他死了,眼睛依然睜著,靜靜地躺在那兒,像一隻因追逐而疲倦至死的狼。
高飛頹然坐在地上,喃喃自語:“原來,這一切都是大海撈針。”
第五章:燕息
第二天一早,李長痕和高飛駕車到了古玩市場,那個瘦個子見他們過來,忙遞上兩顆煙,笑嗬嗬地點上,高飛也不多說話,他遞過一遝票子,說:“數數!”
瘦子數了兩遍,這才放下心,他從那口箱子裏取出包好的血玉,遞給高飛。
說實話,高飛的心情很糟,從夢醒到現在,他的臉色一直沒好過。李長痕清晨時聽高飛那麼一說,心情也非常的不好。
車很快回到了李長痕的院子門口,他們下了車,進了院子。那隻大藏獒見了高飛,也沒有再吠,而是乖乖的躲進犬房裏。
進了房,李長痕打開那兩個塑料袋,裏麵的兩卷皮書已經化為焦灰。
高飛道:“總有天,它們會出現在那個時代,現在,還不是我們揭開它們秘密的時候。”
李長痕注視著高飛,突然抱住他,許久才鬆開:“你真的決定去?”
高飛“嗯!”了一聲,勉強笑道:“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也就沒有了掛念。在大學以前,我的生活一直是孤獨的,也或許如他說的那樣,是一隻寂寞的狼。可自從遇到你和劉建後,我不再像以前那樣了,謝謝你們。”
李長痕抱住高飛,歎聲道:“其實,我也想去。”
“長痕,你一直是個理智的人,不像劉建那樣衝動的。好好活著,你的生命不完全屬於你。”
兩個兄弟緊緊的抱在一起,良久,李長痕笑著說:“拿上這兩把劍,你會有用的。對了,我這有八十年的茅台酒,我老爸一直舍不得喝的,今天排上用場了,來!我們兄弟倆喝。”
高飛在李長痕肩上重重的擊了一拳,又抱了一下,這才去了廚房。
菜,隻有冰箱裏的冷食。可酒,卻非常的香醇,後勁十足。到了八九分醉的時候,高飛望著迷醉的李長痕,突然問道:“長痕,你還在喜歡她?”
李長痕怔了一會,為自己滿滿斟上一杯,一口喝幹了。喘著粗氣道:“陳露的脾氣不好,可她漂亮,人也好。我……我喜歡。”
高飛喝得差不多了,神誌已經不大清晰,他大笑,說:“為了她,我什麼都可以,真的!”
李長痕打了個嗝,突然把桌子推翻了:“這不公平,為什麼……她不喜歡我,就喜歡你……為什麼?”
高飛“哈哈”大笑,說實話,李長痕的話讓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他抱起血玉,一把推開李長痕,踉踉蹌蹌的穿上那老狼皮夾裳,道:“我,我這就去找她……找陳露。”
這時,本是晴朗的天空突然陰雲密布,冬天裏的天空突然閃過一道粗壯的雷霆,然後就這麼準確的轟擊下來。它並沒有砸在任何建築物上,而是在廚房那個不大不小的空間裏形成一個吸附力極強的旋渦。
身著狼皮夾裳的高飛明顯感受到它在召喚自己,他衝著李長痕大笑不止:“兄弟,我走了,我去見陳露!”他歪歪斜斜的踏進旋渦,混亂不清地陷入急速旋轉的旋渦裏。
李長痕眼睜睜地看著高飛進去,又打了一個嗝:“老子,老子就不讓你得到她,媽的!”
……
唐?李賀《馬詩二十三首》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這是一個黃昏,月亮還沒有升起的時候,高飛從一條彎水河裏爬起來,他踉蹌的走到河灘上,將胃裏的髒水和食物吐了個幹淨,然後不斷的喘著粗氣。
好一會,他才恢複過來。高飛心想,自己所在的年代應該是戰國後期,而在兩千多年前,北京地區是燕國的首都,都城為薊,應該在琉璃河附近。
他想過到了薊城,興許能找到與“血騎”有關的線索。可有一點高飛不能確定,那就是他從那個時代過來時,自己所在的方位有沒有改變,倘或沒有,自己現在應該是在北京城的正中央,還可以大致尋到琉璃河;若改變了,那就隻能找人問了。
黃昏的殘陽如同一抹血,彌散在空中。浮雲的背後隱匿著淡淡的血色,散漫的飄動著。舉目望去,在翠綠山叢的那一邊,升騰起幾屢煙火,輕盈靈動。
高飛暗道:“前麵就有人家了,倒是可以找些吃的填填自己的肚子。”
走了幾步,高飛才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裳襤褸,那隻狼皮夾裳以及血玉早已不見了,渾身上下除了長痕送的那兩把劍外,別無他物。
“那個旋渦果真是強極了,連衣服都撕了個透,幸好,沒傷著我。狼皮夾裳和血玉……它們還會出現的,隻不過不是現在。”
他擦了擦眼角的水跡,想起了陳露,又道:“那條狼隻想著讓我來這裏幫他完成他的目的,救燕國,可我一個人又怎麼能……他絲毫沒想到,若我能救了陳露,還會幫他的麼?如他所說,如果我真是條狼,又怎會為‘卑鄙’二字而有了心理負擔?”
雖然是這麼想,可高飛一有了這個念頭,立刻覺得自己不夠正直了。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正直的人,對待朋友,對待同學,以至於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在與陳露成為朋友之後,每次坐地下鐵,他都會給乞討者幾塊錢,心裏默念:“主會保佑她的,這些錢都是為她而捐。”
陳露是個天主教徒,他的家人也是。如果說陳露有什麼缺點的話,在高飛眼裏,她除了懶些外,便沒有什麼不好的了。她心眼好,懂風情,大多數時候很溫柔。
可女人也會狂暴的,陳露憤怒的時候會拽他的頭發,扯高飛的衣領,然後躲到一旁低聲的哭泣。每當這個時候,高飛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他愛她。
如果不愛的話,他又怎會為這個女人而回到這個古老的年代?
而以後呢,自己又會遇到怎樣的事情,他一次次揣摩著血騎的那些話,到最後甚至有點恐懼:“我不一定能遇見她。”
山林裏傳來鳥鳴聲,不時的有著小野獸從身邊急行而過。
灰色的兔子。
走了半個多小時,他總算到了那幢飄著炊煙的小木屋旁邊。這房子的外麵是個柵欄,裏麵整齊的堆砌著幾堆木材,一個胡須花白的老者正在劈材。
高飛盡力避免自己的激動,隔著柵欄,他大聲問道:“老人家,請問這裏距薊城還有多遠?”
“薊城?”
身穿麻布的老者對這個突然的出現的年青人感到驚訝,他望著高飛,道:“我聽孩子們說,秦軍西邊過來了,圍薊城有七八天了。你……你不是從那邊過來的麼?”
“這裏是……”
“這兒是山裏,燕山。”
高飛大腦裏迅速組起一張地圖:“燕山,如果是燕山的話,這兒距離薊城就不遠了,一兩天的工夫就能到。”
高飛又道:“您知道秦軍多少人麼?”
“老夫哪裏知道啊,應該是很多吧!差不多了……差不多了。連大王和太子都已經離開了,我想那邊的兵士們應該撐不住了。”
“喔!”
高飛仍然不能斷定現在確切的年代,於是又問道:“老人家,您一定知道荊軻這個人吧?”
“荊軻是位大英雄啊!”老人的視線從高飛身上挪開,他望著浮雲,倀聲道:“人總會死的,可有些人不會讓我們忘記。秦王歹毒殘暴,也隻有荊軻這樣的大英雄敢去刺殺。”
“荊軻去了有多少時間?”
老人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他道:“孩子,你過來喝碗水吧,這山裏頭有狼。我們慢慢聊。”
這麼一說,高飛的心子懸起來。老頭給他打開簡陋的柵欄,高飛進去後,話一下子就多了起來:“老人家,我給你劈材吧。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去了東邊的一座小島,一待就是很多年,所以對這裏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
老頭從屋裏取出一隻碗和一隻泥壺,他倒了一杯熱水。高飛接過水碗,那老者提著泥壺回頭屋裏。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提著一把黝黑的柴刀。
高飛手裏的碗就差沒掉下來:“您……您這是……”
老人搖頭,唉聲道:“你是客人,我怎麼能讓你一人劈柴呢,我們一起來。”待走到柴堆前,老人彎下腰,拾起一根木材又繼續勞動了。
高飛放下碗,和老人一起勞作。他一邊劈柴,一邊說道:“荊軻的事情,我聽人說起過。”
老人“喔”了一聲,手停了,他立起身,望著空蕩蕩地天空,突然唱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聲音蒼老淒涼,猶如天空中那抹最後的晚霞,想留,卻怎麼也留不住。
樹林裏,幾隻鳥驚飛。
唱完後,老人的眼角滾下幾滴渾濁的淚水,他慢慢說到:“去年的這時候,他走了。秦王讓人剝去他的皮,再讓野狗啃食,到死為止。
高飛被老人的氣息深深感染,他似乎看到一位壯士,在臨死時那種不屈的樣子,壯烈淒豔。不禁說道:“嬴政是個歹毒的人,曆史上沒有人比他更殘暴。”
如此說來,現在應該是公元前226年,冬。
“唉,年青人,你可不要隨便說他的名字,現在燕國要滅了,以後,這裏也就是秦國的天下。不過,他實在是太狠毒了。又讓人將壯士的人皮裏充滿了草,然後掛在鹹陽城門上……整整三個月!”
此時老人的表情已經不再悲傷了,取而帶之的是一片堅忍:“壯士雖然死了,燕國雖然不保,可我們仍然知道,我們的孩子也知道,我們永遠是燕人,誰也改變不了。”
老人的話凝固在空氣裏,揮抹不去。
說不出為什麼,高飛的心情很沉重。老人突然笑起來:“孩子,你是燕人麼?”
高飛的老家在易縣,如果不考慮時代,他倒是個地道的燕人。
“我是,當然是!”
高飛說這話時,內心止不住的一片激動,
老人笑了笑,沒有再說話,而是繼續劈柴。
當夜,高飛寄宿山間小屋。老人堅持讓高飛睡偏間的茅草床,自己則在小廳裏用幹柴堆砌一個堅硬的木床,然後墊一層茅草。
清冷的月光從窗戶裏透進來,照在高飛臉上,他怎麼也睡不著。
一想起老人的話,以及血騎在臨死時所表現出的堅忍,高飛就覺得這個時代太激昂了——血腥、狂暴,卻無時無刻不散發著最為激動人心的原始氣息,那就是反抗,激烈的反抗意識。
“血騎又是一個怎樣的組織呢,是護衛燕國的精銳戰士麼?”
高飛揣測,可他有找不到任何線索表明自己的推理。過了很久,直到月亮挪到正空,月光一點一點從房間裏消失時,高飛才睡去。
山上的空氣非常好,這一夜,他睡得非常好,沒有任何雜亂的思緒幹擾他。
早晨,高飛伸了個懶腰,起床,然而就在他進小廳時,居然發現老人已經死了。他躺在那兒,身著幹爽白淨的麻布褂,一雙麻鞋,神情安詳自若。
一切的跡象都表明,老人是自殺的——用柴刀割裂咽喉而死,而就在距離他不遠處的小桌子上,還放著一張綢帛,上麵是血寫的字:
“國且亡,生何堪?”
高飛哽咽著,他長長歎出一口氣,大喊道:“血騎讓我來,莫非是讓我見到這一切麼?”
衝到屋外,高飛大聲怒吼到:“是不是……究竟是不是?”
他跪倒在地上,抽泣起來。是前所未有的震撼觸動了高飛,讓他壓抑,卻又止不住的內疚。
內疚自己為什麼沒有看好老人。
山林裏,北風刮過,枯草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