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預開麟閣待;相公新破蔡州還。
曾國藩一見此聯,擊節讚賞,即命傳示諸將佐。但有人認為“麟”字對“蔡”字不工整,曾國藩卻勃然大怒說:“你們隻知拉我上草案樹,(湖南土話,湘人俗稱荊棘為草案樹)以取功名,圖富貴,而不讀書求實用。麟對蔡,以靈對靈,還要如何工整?”蔡者為大龜,與麟同屬四靈,對仗當然工整。
還有傳說,曾國藩壽誕,胡林翼送曾國藩一聯,聯說:
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
曾國藩最初對胡聯大為讚賞,但胡告別時,又遺一小條在桌幾上,赫然有:“東南半壁無主,我公其有意乎?”曾國藩見之,惶恐無言,將紙條悄悄地撕個粉碎。
左宗棠也曾有一聯,用鶴頂格題神鼎山,聯說:
神所憑依!將在德矣;
鼎之輕重,似可問焉!
左宗棠寫好這一聯後,便派專差送給胡林翼,並請代轉曾國藩,胡林翼讀到“似可問焉”四個字後,心中明白,乃一字不改,加封轉給了曾國藩。曾閱後,乃將下聯的“似”字用筆改為“未”字,又原封退還胡。胡見到曾的修改,乃在箋末大批八個字:“一似一味,我何詞費。”
曾國藩改了左宗棠下聯的一個字,其含意就完全變了,成了“鼎之輕重,未可問焉”所以胡林翼有“我何詞費”的歎氣。一問一答,一取一拒。
曾國藩的門生彭玉麟,在他署理安徽巡撫、力克安慶後,曾遣人往迎曾國藩。在曾國藩所乘的坐船猶未登岸之時,彭玉麟便遣一名心腹,將一封口嚴密的信送上船來,於是曾國藩便拿著信來到了後艙。但展開信後,見信上並無稱謂,隻有彭玉麟親筆所寫的十二個字:東南半璧無主,老師豈有意乎?
這時候艙裏隻有曾國藩的親信倪人皚,他也看到了這“大逆不道”的十二個字,同時見曾國藩麵色立變,並急不擇言地說:“不成話,不成話!雪琴(彭玉麟的字)他還如此試我。可惡可惡!”接著:曾國藩便將信紙搓成一團,咽到了肚裏。
當曾國藩勸石達開降清時,石達開也曾提醒他,說他是舉足輕重的韓信,何不率眾獨立?曾國藩默然不應。
此事對曾國藩來說,不敢乘勢而進,是怯懦,頂住眾人壓力是勇敢,這進退去從之間誰能分辨得清,誰又能把握得好呢?
成大事箴言:
近年書生侈口談兵,動輒曰克城若幹,拓地若幹,此大言也。近年書生多好攻人之短,輕詆古賢,苛責時彥,此亦大言也。今為務實之學,請自禁大言始。
——鹹豐十一年九月
4.“花至半開,酒至微醉”乃人生最佳境界
1868年5月,曾國藩被授予武英殿大學士,其後,由於籌辦剿撚後路軍有功,被封雲騎尉世職。一年數遷,曾國藩可謂榮耀之至,這表示清政府對他很是倚重。可是時過不久,一大批湘軍官員被紛紛開缺回籍,如陝甘總督楊嶽斌、陝西巡撫劉蓉、廣東巡撫郭嵩燾、湖北巡撫曾國荃、直隸總督劉長佑。這不由得使曾國藩警醒起來,曾國藩在給郭嵩燾的信中提到:“官相(官文)剛才有署直隸之信,不知印渠何故開缺?近日厚(楊嶽斌)、霞(劉蓉)、筠(郭嵩燾)、沅(曾國荃)次第去位,而印(劉長佑)複繼之,吾鄉極盛困難久耶,思之悚惕。”
這不能不使曾國藩為自己的末路憂心,而且他日益感到朝廷對自己的冷淡和疏遠。對為宦不得罪巨室更有了一層深切的體驗:就是宦海之途不自由啊。
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呢?曾國藩明顯感到,有一個陰影一直圍繞著他並與他為難,這就是曾國荃彈劾官文一事。
官文是旗人,在漢官密布的長江中下遊地區,深得清政府的器重,授以湖廣總督之職。胡林翼任湖北巡撫時,知其不可動,遂處處推美讓功,以籠絡官文,使得湘軍在諸事上均比較順利。胡林翼死後,官文與湘軍關係維持著表麵的和氣,但實際上已變得十分疏遠。此次,曾國荃接任湖北巡撫,與官文同城,驟然間雙方的關係緊張起來。
因為湖北按察司唐際盛與曾國荃的摯友黃南坡仇隙很深,於是唐際盛便慫恿官文,奏請曾國荃幫辦軍務,以使其離開武昌,免於督撫同城。由此,曾國荃便與官文結怨,並伺機進行報複。
曾國荃先是奏參唐際盛,接著就彈劾官文。由於曾國荃營中無文員,奏折草擬後無人商量,恰逢曾紀澤在營中,但又不知參劾官文後的政治利害,因此奏折發出後,語句多不中肯,且文句冗長,首尾不相顧。
曾國荃怕曾國藩知道後,阻撓其彈劾官文,因此故意背著他。外間知道曾國荃參劾官文後,不僅湖北的士紳持反對態度,就是曾國藩的門生故吏也認為此事大為不要。曾國藩十分擔憂,唯恐由此開罪了滿洲貴族,於以後不利。因此,曾國藩在事先和事後均表示出憂慮之情,不太讚同此舉。在1865年9月《致沅弟》的書信中,他囑咐曾國荃說:“順齋排行一節,亦請暫置緩圖。”原因是,“此等事幸而獲勝,而眾人眈眈環伺,必欲尋隙一泄其忿。彼不能報複,而眾人若皆思代彼報者。”總之,“弟謀為此舉,則人指為恃武功,恃聖眷,恃門第,而巍巍招風之象見矣,請緩圖之。”隨後,曾國藩又在給曾國荃的書信中說:“順齋一案,接餘函後能否中輟?懸係之至。此等大事,人人皆疑為兄弟熟商而行,不關乎會晤與否。”再過十天,曾國藩已得知奏參官文的事已發,反複叮囑曾國荃:“吾輩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則不可。”一再告誡:“福益外家若專在勝人處求強,其能強到底與否尚未可知。即使終身強橫安穩,亦君子所不屑道也。”曾國荃奏折中具體列舉了官文七條罪狀。事情發生後,經反複籌思,曾國藩便“密折保官(官文),請勿深究”。可是,曾國藩此舉,卻引起了外間的紛言,一時間曾國藩“劾老九”之語,紛紛揚揚,使得曾國藩無言以對,隻有“麻木不仁處之”,以靜觀時變。
慈禧那拉氏心裏清楚,此次參劾純屬湘係與滿洲權貴之間的權力之爭,而撚軍正盛,還需要利用湘淮兩軍出力。因此,開去官文的湖廣總督職,留大學士銜,回京後又令其掌管刑部,兼正白旗都統。實際上對官文並沒有什麼損害。
但令曾國藩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這件事對曾國藩觸動很大,官場本來就危機四伏,必須謹慎小心,如何還敢得罪巨室,為自己樹敵呢?
曾國藩雖然平生謹慎,忍讓為懷,但是遇到與自己為敵,暗中敗壞自己的人,他也決不手軟。他與勝保之間的明爭暗鬥,就是一例。
勝保,字克齋,蘇完瓜爾佳氏,滿洲鑲白旗人,1840年舉人,考授順天府教授,曆官光祿寺卿、內閣學士等,1853年在河南、湖北、安徽、直隸、山西、山東等地鎮壓太平軍,鹹豐皇帝特賜神雀刀,許其先斬後奏,權勢顯赫。1857年2月以副都統銜幫辦安徽、河南“剿匪事宜”,進攻撚軍。但勝保以“客軍辦賊”,無自練之兵,無治餉之權,所以每戰輒敗,人稱“敗保”。勝保雖“不知兵,尤不曉事”,但“滿腔忌刻,其誌欲統天下之人”,對異軍突起的湘軍總想染指,從1858年到1859年,曾千方百計想並吞湘軍,非但沒有成功,反而激成與“楚軍不相容”的尖銳矛盾。1860年秋英法聯軍進攻京津,勝保奉命節製八旗禁軍及各路“勤王”之師,奏準調鮑超軍北上。曾國藩、胡林翼一眼就看穿了勝保吞並湘軍的險惡居心,是“挾君命以謀奪楚軍者”,因此,如前所述,采用“按兵請旨”之策,或由曾、胡一人親自統兵北上,挫敗了勝保的企圖。
湘軍勢力伸入安徽時,曾、胡認為,勝保不走,就無法在安徽站穩腳跟,因此,必欲擠勝保出安徽而後快。但勝保並不甘心,在朝中,他有恭親王奕忻撐腰,這還不夠,他雖不知兵,但也知“無兵不能自立”,沒有堅強的武力後盾,別想與曾國藩的湘係集團相抗衡,因此,使出招降納叛的本領,培植親己武裝,他招撫過李昭壽,後來招撫過宋景詩,而最終與苗沛霖“相為倚重”,苗沛霖集團成了勝保與湘係集團抗爭的法寶。
兩派紛爭不已,形同水火。但政治形勢決定勝保與曾國藩的滿漢之爭必敗無疑。
自1860年曾國藩被擢兩江總督,次年令節製四省軍務後,湘係集團平步青雲。同治即位後,慈禧“尤意倚湘軍”,出現了“官員非由兩楚出身不能遽膺優薦,將帥非與楚軍結納不能予以嘉名”的局麵。在安徽戰場上,自1861年後,朝廷先後任命湘係集團中的頭麵人物李續宜、彭玉麟、唐訓方巡撫安徽,督師剿撚。在朝廷看來,隻有湘軍才能消除“心腹之大患”,維持搖搖欲墜的統治。9月、10月間,湘軍在安徽戰場上節節勝利,連拔安慶、桐城、池州、舒城、宿鬆、銅陵、蕪湖等府縣城池。表明湘係集團已成為穩固清政府統治的中流砥柱。清政府為了換取曾國藩湘係的支持,犧牲自己忠實的奴仆也是在所不惜的。如果勝保識時務,急流勇退,保住既得利益和身家性命是不成問題的。
但曾國藩對勝保寸步不讓,朝廷對湘係集團的倚重也毫不動搖,勝保向主子大發牢騷說:“未聞漢有彭越、英布遂不複用韓信、陳平……亦猶此時不能因有楚師而遂不容複有他師也……在楚軍動輒連銜要結,眾口一詞:而奴才一介孤臣,安能與之較長短?況奴才與官文未握兵權之先,即蒙先皇帝厚恩,賜印賜刀,久任統帥,較之李續宜等更多效力數年!現當我皇太後、皇上信任楚軍際,奴才既不必與之爭功,亦不屑與之負氣!”
其實,朝廷也不願犧牲奴才,調勝保西行,就是要他離曾國藩遠些,不要與之較長短,爭得失,相互傾軋了。曾國藩集團與勝保集團由暗鬥到明爭到取勝,表明漢族官僚與滿洲貴族權力發生倒轉,滿洲貴族一統天下的局麵一去不複返,以曾國藩為首的湘係集團成為可以左右時局的強大的軍事政治集團。
當然,慈禧太後絕不會任由曾國藩集團膨脹性發展,她也絕不會放鬆對曾國藩的防範,隻不過為了鎮壓太平天國權且如此。她自有對付曾國藩的妙法。
曾國藩向以思慮深遠聞名,他不可能不為自己和諸弟長久打算。既然自知有功高震主之嫌,如何防危慮敗,未雨綢繆,求一個好的下場,就是一樁學問。這其中體現的就是“花未全開月未圓”的處世經。
曾國藩在諸弟為官之後,屢屢教誡他們正確對待富貴與權位。尤其是對那位貪財自傲的沅弟(國荃),他反複開導,叮囑再三。同治元年五月,湘軍既得安慶,正包圍金陵,他警告兩個弟弟說:“若一麵建功立業,外享大名,一麵求田間舍,內圖厚實,二者皆有盈滿之象,全無謙退之意,則斷不能久,此餘所深信,而弟宜默默體驗者也。”金陵即將攻破之時,他又告誡兩個弟弟說:“古來成大功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子儀)外,沒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願與吾弟兢兢業業,各懷臨深履薄之懼,以冀免於大戾。”他害怕功敗垂成,勉勵弟弟須有極強的警惕性和憂患意識;又怕成大功大名時,飛來無名橫禍,故勉勵弟弟須有深臨履薄的畏懼之情。他還多次寫信給在鄉間的曾國潢,囑咐他“莫買田產,莫管公事,吾所囑者,二語而已:‘盛時常作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富貴人家,不可不牢記此二語也。”及至金陵攻克,兄弟封侯封伯之後,他又多次寫信給頗有抑鬱之氣的九弟,勸他“功成身退,愈急愈好。”
在攻克天京前,曾國藩對於如何處理大功後他所麵臨的政治危機,已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當天京陷落的消息傳至安慶以後,他更是繞室彷徨,徹夜思考,對於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進行預測並作出相應的處理辦法。
當曾國藩從安慶趕到江寧的時候,持盈保泰的解決方案已完全成熟。
曾國藩防危慮敗,明哲保身的方案中,裁軍自抑、自削羽翼是最重要的步驟。
成大事箴言:
弟弟對於時勢,閱曆逐漸從淺顯到深刻了,但信裏卻露出來一種嬌氣來。人生在天地之間,隻有謙虛謹慎才是通向幸福的路。一驕傲,就滿足;一滿足,就傾倒。凡屬動口動筆的事,討厭人家太俗氣,嫌棄人家鄙薄,議論人家的短處,揭挖人家的隱私,都是驕傲的表現。不管指出的這些是不是正當,就是正當切中要害,也為天道所不許可。
——鹹豐十一年正月
5.功成身退天地之道
曾國藩本來是一個虔信程朱理學的學者,不幸的是那個時代把他造就成了一代中興名將。從1852年奉旨興辦團練開始,到1872年他死前的一二年,他一直在過問軍事。他仿照明代戚繼光創建了一支不同於綠營軍(官兵)的新型軍隊,這支軍隊紀律嚴明,戰鬥力強,為他立下了赫赫戰功;然而,正當它處於威震四海的頂峰時期,曾國藩下令解散它。他為朝廷創建了一支軍隊,卻為自己解散了這支軍隊。
曾國藩自從“特開生麵,赤地新立”拉起一支從團練改編而成的軍隊——湘軍時,便洶洶然地衝在對抗太平天國的最前列,此時他完全被維護皇朝的義務感和炫耀自己的功業心交融在一起。但在以後的征戰生涯中,不僅戰事棘手,屢屢受挫,而且也時常受到來自清政府內部的多方掣肘,真可謂身陷煉獄,備嚐艱辛,但他畢竟都竭蹶經營,“咬牙立誌”地堅持了下來。在1857年回家守製時,他深深地反省了自己率湘軍出征以來的經驗教訓,後來在寫給弟弟的信中曾有所提及:兄昔年自負本領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人家不是。自從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後,乃知自己全無本領,凡事都見得人家幾分是處,故自戊午至今九年,與四十歲前迥不相同。
清軍江南大營被再度摧毀之後,清朝綠營武裝基本垮台,黃河以南再沒有什麼軍事力量足以與太平軍抗衡,因而不得不任命曾國藩為兩江總督,依靠他鎮壓太平天國革命。
那拉氏上台之後,又采取更加靈活的政策,讓他督辦四省軍務,身負昔日五位欽差大臣的職權,其目的不過是為了調動他的積極性,事權歸一,易於成功。
但是,自從進軍雨花台以來,曾國藩兄弟迅速擴軍,使曾國荃所統由2萬餘人增至5萬人,曾國藩指揮的部隊由幾萬人擴大為12萬人,除於贛、皖厘金和數省協餉外,增辟粵厘和湖南東征厘金,這就使清政府不能不漸生疑懼,感到這對它是一種潛在威脅。湘軍攻陷九江,尤其蘇、杭各城相繼淪陷後,清政府的這種感覺與日俱增,隱隱感到自己的最大威脅已不再是行將失敗的太平天國,而是手握重兵、廣攬權利的曾國藩了。
從這時起,清政府對曾國藩的態度就開始冷淡下來。因此,當他在1858年再次出山時,則變得十分注意自我克製,特別注意調整自己和清廷之間的關係,尤其注意曆史上那些顧命大臣功高震主的問題。有鑒於此,他將周公旦視為自己的楷模,時常提醒自己以李德裕、霍光等人專橫跋扈而不得善終為戒。由此不難理解他為什麼在出任兩江總督兼節製四省軍務以後,對如此高位重權卻顯得喜不勝憂。
曾國荃攻陷天京後,當天夜裏就上奏報捷,滿心以為會受幾句讚揚,不料又挨當頭一棒。上諭指責曾國荃破城之日晚間,不應立即返回雨花台大營,以致讓千餘太平軍突圍,語氣相當嚴厲。事情發生後,曾國荃部下各將都埋怨趙烈文,以為是他起草的奏折中有不當言詞引起的。趙烈文則認為,這與奏折言詞無關,而完全是清政府節外生枝,有意苛求,否則,杭州城破時陳炳文等10多萬人突圍而去,左宗棠為何不受指責?幸好有人將李秀成捆送蕭營,否則曾國荃更無法下台。
但是,清政府並不就此了結,而是步步進逼,揪住不放。數日之後,清政府又追查天京金銀下落,令曾國藩迅速查清,報明戶部,以備撥用。尤其嚴重的是,上諭中直接點了曾國荃的名,對他提出嚴重警告。上諭說:“曾國藩以儒臣從戎,曆年最久,戰功最多,自能慎終如始,永保勳名。惟所部諸將,自曾國荃以下,均應由該大臣隨時申儆,勿使驟勝而驕,庶可長承恩眷。”這無疑是說,曾國藩兄弟如不知禁忌,就難以“永保勳名”,“長承恩眷”了。真是寥寥數語,暗伏殺機。
曾國藩具有豐富的政治經驗和曆史知識,熟悉曆代掌故,當然能品出這些話的味道,掂出它的分量。何況,曾國荃確實非常驕傲,以為攻陷天京全是他一人的功勞。後來曾國藩對趙烈文說:“沅浦之攻金陵,幸而成功,皆歸功於己。餘常言:‘汝雖才能,亦須讓一半與天。’彼恒不謂然。”因而,攻陷天京前後,就成為曾國藩思想上最緊張的時期。他心裏很明白,如何處理好同清政府的關係,已成為能否保持其權力和地位的關鍵,而正確認識並擺脫自己目前的這種政治處境,則是他麵臨的迫切問題。
於是,他在湘軍聲威達於極盛之時,毅然以“湘軍作戰年久,暮氣已深”為理由,奏請裁湘軍歸鄉裏,明白表示無挾軍權自重的態度。
然而他持盈保泰,裁軍“自抑”,而非裁軍“自滅”,因而裁軍上,曾國藩的計謀手法,自是超人一等。他在戰事尚未結束之前,即計劃裁撤湘軍。他在兩江總督任內,便已拚命籌錢,兩年之間,已籌到五百萬兩。錢籌好了,辦法擬好了,戰事一告結束,便即宣告裁兵。不要朝廷一文,裁兵費早已籌要了。
裁兵經費籌夠了,裁兵辦法擬好了,隻等勝利的蒞臨。1864年6月16日攻下天京,七月初旬開始裁兵,一月之間,首先裁去二萬五千人,隨後亦略有裁遣。人說招兵容易裁兵難,以曾國藩看來,因為事事有計劃、有準備,也就變成招兵容易裁兵更容易了。這也是他強人之處。
至於遣散湘軍,從曾國藩一方麵的考慮,可簡約地做幾點分析。
其一,戰後遣軍,為用兵常規,原為統兵將帥所需考慮。這是根本。
其二,曾國藩既居高位,又建大功獲崇爵,原已憂畏權重,豈可久掌兵權,徒增讒忌。遣散湘軍,正所謂保泰持盈之計。
其三,湘軍合圍金陵,成功在望,反而使神忌鬼瞰,曾氏兄弟實已陷於群疑眾謗之中。功成之後,更要解兵權以釋嫌怨。
其四,金陵城破,湘軍將校飽掠錢財,非常想返鄉置產,鬥誌已懈,銳氣全消,使曾國藩籲嗟於湘軍暮氣之深。此乃亦不得不裁。
其五,湘軍所恃軍餉,主要依靠湘、鄂、皖、粵、蘇五省厘金,軍務完竣,各省紛紛要求裁撤厘局,軍餉無所出,無以維係龐大軍力。
其六,曾國藩既知湘勇不可複用,而與李鴻章相商,淮軍補湘軍的弱點。淮軍得以不裁,固然是應曾國藩的需要,也是李鴻章所希望的。淮軍竟然能夠不加遣散,因為李鴻章自有運用經營之法,並非故違國家定製。
總而言之,曾國藩毅然裁撤湘軍,實際上是完全為應付那群反湘軍派而不得不如此的。裁撤湘軍,是曾國藩謀事在先,“盛時常作衰時想”的一個典型事件。
所以曾國藩大刀闊斧裁撤湘軍,高官卻仍然要做,這也是消除清廷疑忌的一種手段。
鹹豐帝曾經仰天長歎:“去了半個洪秀全,來了一個曾國藩!”當時還隻是剛剛光複武漢,洪秀全剛走下坡路不久,而曾國藩也還沒有光複金陵時那樣如日中天。看來曾國藩防危慮敗,製之機先的藝術,的確非常人所能及。
成大事箴言:
今日我處順境、預想他日也有處逆境之時,今日我以盛氣淩人,預想他日人亦以盛氣淩我之身,或淩我之子孫。
吾細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隻一代享用便盡,其子孫始而驕佚,繼而流蕩,終而溝壑,而慶延一二代者鮮矣。商賈之家,勤儉者能延三四代;耕讀之家,謹樸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則可以綿延十代八代。我今賴祖宗之積累,少年早達,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盡,故教諸弟及兒輩,但願其為耕讀孝友之家,不願其為仕宦之家。
——同治元年五月
6.天下第一世家,“隻恐清名天下滿”
曾氏名滿天下,名門望族,時人稱:天下第一世家。
在河南少林寺有一塊奇異的石碑,上有釋迦牟尼、孔子、老子三人的合體像,一為佛祖,一為儒聖,一為道尊,上刻有碑銘讚語:“三教一體,九流一源,百家一理,萬法一門。”說是江河百流,終歸大海,教理不同,方法各異,卻都能達致最高境界。
曾國藩就如這樣一塊石碑,身上刻有中國不同傳統文化流派的印跡,他世事洞明卻又糾纏其中,人世與出世相統一,成為中國文化一個獨特的景觀。
曾國藩喜歡讀《莊子》,因為它的豁達對人的胸襟有多方裨益。《莊子》上講:“淡然無極”,“淡而無為”,諸葛亮也有“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之說,就是說人要清靜、超脫。然而曾國藩很多年來就“清靜不得,超脫不了”總是焦慮多多,一是他名利心太切,二是他俗見太重。平定天京,曾國藩可說大功已就,他給弟弟曾國荃寫信說明了他想“功成身退”的意思:“開缺辭爵之件,本擬三請四請,不允不休。昨奉十四嚴旨詰責,愈無所庸其徘徊。大約一連數疏,辭婉而意堅,得請乃已,獲禍亦所不顧。”
然而他並沒有及時抽身,而是聽從清政府的安排督辦“剿撚”事務。勇猛如僧格林沁者“剿撚”四年,卻全軍覆沒,以身殉職,換了曾國藩,自然也好不多少,很快便遭敗績,撚軍攻破了曾布置的防線。這一次,曾國藩“屢敗屢戰”的精神沒有得到朝廷的安撫,卻遭嚴厲申飭,為此,他心灰意懶,準備了種種理由奏請開缺:“臣病勢日重,憚於見客,即見亦不能多言,豈複能殷勤教誨……是臣昔日之長者今已盡失其長,昔之短者,今則愈形其短。臣不欺飾於大廷,亦不忍負疚於隱微,唯有籲懇天恩,準開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實缺,並另簡欽差大臣接辦軍務。臣以散員留營,不主調度賞罰之權,但以維係將士之心,庶於軍國大事毫無所損,而臣之寸心無怍。”
一句“以散員留營”道出了曾國藩的真實想法。因為一旦所奏開缺準請,擺在他麵前的道路隻有兩條:一是回籍休養,一是駐京賦閑,這都不是他之所願意的,這意味著他將從眾人矚目的位置上消逝,“大凡才大之人,每不甘於岑寂,如孔翠灑屏,好自耀文采。近待徐鬆龕中丞與地方官不合,複行出山。其有過人之才,故不願久居林下。”曾國藩既怕回鄉遭地方官排擠,又怕留在京城成為政治鬥爭的中心,此時的他百思不得良策,大有看破紅塵之感,“隻恐清名天下滿,九州無處匿韓康”。
同治五年(1866),朝廷令曾國藩回兩江總督任,“剿撚”事務交由李鴻章專辦。曾國藩失去了一個全身而退的機會。
老子曾說:“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遣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就是告誡人們過分自滿,不如適可而止;鋒芒太露,勢難保長久,金玉滿堂,往往無法永遠擁有,富貴而驕奢,必定自取滅亡。隻有功成名就,急流勇退,拋棄一切名利,才合乎自然法則,才能永久。人須知足,方能常樂。
在名與利上,最能體現“全生保真”精神的曆史人物當數範蠡了。他在幫助越王勾踐滅吳之後,便以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勾踐為人可與同患,難以處安,急流勇退,放棄上將軍之名和“分國而有之”的大利,攜西施隱居於齊,改名換姓,耕於海畔。範蠡的退隱,就是害怕功名利祿會給自己帶來性命之憂,他的憂慮很快便得到證實,與他共助勾踐的文種,因不肯退隱,在國中享用尊榮貴利,結果被勾踐找個理由處決了。
“荒塚一堆草沒了”,人生的結局是一樣的,何必非要站在成功上麵,人生的樂趣尚有許多,決非僅成功所能完全體味到的。
曾國藩於鹹豐四年(1854)在湖南老家招募兵勇,創立舟師,訓練湘軍,自與太平軍開戰後,運籌帷幄,謀勇兼備,知人善任,調度有方,屢建奇功,多次受到清廷的恩賞和嘉獎。鹹豐十一年(1861)十月,兩宮皇太後授權曾國藩,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節製提督巡撫以下各官,可謂權綰四省。同治元年(1862)正月,又加授“協辦大學士”,從而成為清朝自開國以來權勢、地位最高的漢臣。而曾國藩的弟弟們葉炳權在握,四弟曾國荃統兵近二萬,由於屢立戰功,僅同治元年就受到了清朝最高統治者的七次表彰;五弟曾國葆也統兵五千之眾。曾家兄弟權傾朝野,曾氏家族堪稱“天下第一家”。正如曾國藩自己所雲:“餘家目下鼎盛之際……近世似此者,曾有幾家?”家門的極盛,並沒有使曾國藩得意忘形,卻使他感到憂心忡忡,且小心翼翼。他深明“日中則昃,月盈則虧”之理,他說:家道的長久,不是憑借一時的官爵,也不是憑借一兩個人的發跡來維持的。當家道鼎盛的時候,要做家道衰敗時的考慮。上天既能使我們處於今天豐厚順達的境地,就能使我們處於明天艱難困苦的境地。這樣的經驗教訓,曆史上舉不勝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