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提出,要複興創造社,就得自己辦出版部,免得再受出版商的剝削。
在北京,鬱達夫頹唐的日子居多。心愛的文藝之神無法拯救他。他甚至和朋友們訂了一個規約,請他們見麵時絕對不要講關於文學上的話。對於他自己的作品,更請求他們不要提起,因為一提起,他的苦悶,便更要增加。
在那樣惡濁的環境裏,鬱達夫的文學才華無法得到施展。他自己說: 到北京之後,因為環境的變遷和預備講義的忙碌,在1924年中間,心裏雖感到了許多苦悶焦躁,然而作品終究不多。④在這不多的幾篇作品中,《薄奠》是突出的一篇。這篇小說以北京洋車夫的生活為題材,描寫了下層勞動者的悲慘遭遇。
作品寫“我”在某一個夜晚,雇一輛人力車回家,交談中得知車夫與自己原來是街坊鄰居。在以後的交往中,兩人互相加深了了解,成為朋友。
車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上去卻像已五十多了。貧窮、苦難的生活在他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背脊彎曲,拉起車來“嘿嘿”地急喘,身體過早衰老了。他有一個低微的願望,“想自家去買一輛舊車來拉,可以免掉那車行的租錢”。為了實現這一願望,他起早貪黑,節衣縮食,但到頭來,一家四口最起碼的衣食也無法維持。最後,車夫帶著深深的失望和極大的遺憾,留下病弱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投水自盡。
小說結束時,知識分子的“我”請人為車夫朋友糊了一輛紙洋車,作為微薄的奠品,安慰車夫的亡靈。
全篇表現了作者對勞動群眾的深切同情,有力地揭露了社會現實的黑暗。
《薄奠》和《春風沉醉的晚上》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描寫勞動人民形象的優秀的短篇小說。
1925年2月,鬱達夫離開北京,來到華中重鎮武漢,擔任武昌師範大學文科教授。
在武昌師大,鬱達夫講授“小說”、“戲劇”、“文學理論”三門課。與在北大教統計學相比,達夫此時的心情要愉快得多。教的是文學,無論理論還是創作,都是他所熟悉的,因此教起來駕輕就熟,輕鬆得很。但他講課很認真,每次都要查閱大量的資料,然後寫成厚厚的備課筆記。後來,他根據這些講義整理出版了三本文藝論著: 《小說論》、《戲劇論》、《文學概說》。
當時,國立武昌師範大學校長石瑛,一心要把學校辦好,他四處招攬人才,聘請有名望的學者擔任教授。但學校卻有相當一部分勢力排擠石瑛,破壞校長的權威。石瑛與達夫商定,決定聘郭沫若為文科學長,不料卻遭到不少舊教職員的反對,石瑛隻好作罷。
後來,竟然還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國文係一些守舊教師唆使一名學生,以“武昌師大國文係學生”的名義,上書湖北軍政當局蕭耀南,企圖利用軍閥的勢力左右校長。這件事在學校引起軒然大波,教職員明顯分為兩派。鬱達夫是支持石瑛校長的,他也因此為對立麵所忌恨。
達夫在《追懷洪雪帆先生》一文中記述了當時的情形: 十幾年前,我在武昌大學教書。當時有幾個湖北的學棍,同幾位在大學裏教東萊博議、唐詩三百首的本地末科秀才,結合在一道,日日在尋仇想法,想把當我們去後,重新爭得的每月幾萬元學款,侵占去分肥私用。這幾位先生的把持學校,壓迫和賄買學生的卑鄙醜惡,簡直同目下在我們近旁的一家學店,差仿不多。我的所以要把學府叫做學店者,就因為當事諸公,實在是明目張膽,在把學校當作升官發財的錢莊看的緣故。我看得氣起來了,覺得同這一種禽獸在一籠,同事下去,一定會把我的人性,也染成獸色。因而在一次開會的席上,先當麵對它們——那些禽獸——加了一場訓斥;然後又做了一篇通信,把它們的內幕揭了揭穿,至於我自己哩,自然是袱被渡江,順流東下了。從北京到武漢,鬱達夫未能擺脫險惡、卑汙的社會的糾纏,他依然生活在惡濁的空氣之中。
1925年4月,鬱達夫回了一趟富陽。妻子孫荃與母親關係嚴重不和,已無法生活在一起。達夫作了一番調解,沒起什麼作用。他隻好決定把妻子帶走。
4月中旬,達夫帶著孫荃和龍兒來到北京。先住在西城阜成門內錦什坊街巡捕廳胡同的長兄鬱曼陀家。因覺得哥哥家太狹小,半個月後,在什刹海的北岸,租了房子,搬過來單獨居住。
已有兩年多未與妻、兒好好相聚了,鬱達夫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
龍兒長得肥滿可愛,一舉一動,處處教人歡喜。兒子長這麼大了,自己在他身上卻未花什麼心血。相反地,由於自己的窮,龍兒倒多吃了不少苦。每當想到這裏,達夫心裏都很難過,覺得很對不起兒子。尤其是使他難以忘懷的“洋服風波”。
1925年5月南下上海時,達夫順道拐回了老家。到家的頭兩天,親朋好友紛紛見麵,其樂融融。
到第三天晚上,事情發生了。
達夫陪母親在廳裏喝酒吃飯,母子倆談笑風生。長年在外漂泊,難得像今天這樣承歡膝下,達夫心裏很快活。他一杯接一杯,喝了不少酒。
喝著喝著,他突然想起包裏有幾張大哥家的照片,便回房取來給母親看。母親看了,高興得合不攏嘴。尤其是那張曼陀三歲兒子的照片,更讓老太太喜歡。那小家夥頭戴小禮帽,身穿漂亮的小洋服,顧盼有神,一副驕傲自負的樣子。那副神情,逗得老太太哈哈大笑。
笑聲把孫荃引了出來。她抱著龍兒過來看個究竟。一眼便看到這張照片。她對這漂亮可愛的小家夥讚不絕口,順口對龍兒說了一句笑話:
“龍!你要不要這樣的好洋服穿?”
龍兒聽了,連聲嚷道:“要!要!”
達夫看到才三歲的孩子便有如此虛榮心,便故意跟他開玩笑:“沒有!”
龍兒本來與父親就不熟,這時見他那麼嚴肅地說話,以為是罵自己,就放聲大哭起來。
三個大人用了種種手段,想騙他不哭,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平時非常鍾愛他的老太太,到了後來,生氣了,冷視了他一眼說:
“你這孩子真不聽話,穿洋服要前世修來的呀,哪裏惡詐就詐得到的呢?你要哭且向你的爸爸去哭,我是沒有錢做洋服給你穿!”
說完,老太太就走開了。
達夫因為孩子脾氣不好,早就覺得不耐煩。等到聽了母親的話,更是又羞又惱。他漲紅了臉,伸出手去,狠命地朝龍兒的小臉,“啪啪”拍了兩下。
龍兒粉白的小臉上立刻脹出了幾個手指的紅印來。他的哭聲,驟然間像狂風暴雨一般。
孫荃滿臉是淚,伏著身,把龍兒緊緊摟在懷裏,聲音發顫地安撫著:
“寶,心肝肉,乖寶……不哭吧……娘不好……噢,娘……娘不好……噢,總是娘說了一聲不好……”
龍兒還在哭。孫荃把他抱上樓去,好半天,他睡著了,這才停止了哭聲。
達夫上樓去睡的時候,孫荃含著眼淚,正呆坐在床沿上,守著兒子睡覺。
達夫脫下了夾衫,摸進床去,把龍兒抱在懷裏。移燈過來,隻見他的臉上紅腫得比打的時候更厲害。
達夫很心疼,暗自罵自己下手這麼重。他叫妻子拿香粉盒來,好在龍兒的傷痕上敷上些香粉。妻子沒動,隻默默地含著怨恨對他看了一眼。
達夫餘怒未息,同時因心裏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後悔,他放大喉嚨對妻子喝了一聲:
“你怎麼不站起來拿!”
手裏的龍兒被驚醒,又哭了起來。
孫荃有些慌了。她急促地閉了一閉眼睛,灑出兩大顆淚滴,馬上把香粉盒拿出來放在桌上,從丈夫身裏把龍兒奪了過去,細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