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更化後,曆哲、徽、欽三帝,才四十年,靖康元年十一月,金人攻陷汴京,北宋亡矣。金人擄徽、欽二帝及皇後、皇子北歸。六宮凡有號位者皆北遷。法駕、鹵簿、皇後以下車輅、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大清樓、秘閣、三館藏書、天下州府圖、府庫畜積以及內侍、技藝工匠、倡優為之一空。
這裏單表一人得脫,乃哲宗廢後孟氏。原來,紹聖年間,孟皇後縱其姊、養母與妖尼共為巫蠱壓魅,宮禁相習。哲宗詔鞫治獄,孟後遂廢,出居瑤華宮,號華陽教主、玉清妙靜法師,法名衝真。靖康初,瑤華宮火,徙居延寧宮;又火,出居相國寺前之私第,故以廢獨脫。
金人立張邦昌為偽帝,宋廷舊臣自然不服。邦昌為維係局麵,乃迎孟氏入居禁中,尊為元皇後,使垂簾聽政。康王趙構至南京,孟氏遣宗室及內侍奉圭寶、乘輿、服禦迎康王。康王遂於南京即皇帝位,史稱高宗,改元建炎,尊孟氏為太後。
高宗幸建康,會金兵追迫,命劉寧止製置江浙,衛孟太後往洪州,百司非預軍事者悉從,知三省、樞密院事亦從行。金人疑為帝駕,尾孟後一行急追。孟後抵洪州,不敢停留,急趨吉州。乘舟夜行,舟覆,宮人多溺死,惟孟後無慮。質明至太和縣,舟人反,衛兵潰散,數宮人擁孟後落荒而走。時已黃昏,抵一尼庵,遂求借宿。
庵主聞是宋太後,命迎入庵中,給食宿。比及夜幕降罩,庵主獨延太後至其室,道:“小庵簡陋,委屈太後,惟此室尚清靜,如不嫌,與老尼共宿,權過一夜。”孟氏稱謝後,仔細打量,見庵主已高齡,但神情怡寧,話語清晰,落落大方,遂道:“敢問庵主法號,想高壽當逾古稀。”老尼道:“先師賜名慧明;虛度九十有六。”孟氏道:“真看不出為近百歲之人,可知法師修行之深。聽法師口音,不似南人。”老尼道:
“祖籍延州,雲遊四海,以山水為家久矣。”遂反問道:“今上為太後何人?”孟氏道:“小婦人哲廟廢後孟氏。金兵陷汴京,諸後妃盡被擄北,我以廢得脫。今上乃侄輩,尊我為太後。”老尼聽後道:“貴婆母當為朱太妃。其有恩老尼,今與太後相遇,實屬有緣。”孟氏問道:
“法師識得婆母朱太妃耶?”老尼道:“老尼出家開封縣南華寺。朱太妃係南華寺附近之任莊人。熙豐年間,常去宮中走動,識得宮中諸妃嬪,自然與朱太妃交往頻繁。惟記不得孟太後。”孟氏道:“元間,我始選入宮,法師自然不曾遇著。”老尼詢其所以到此,孟氏備述汴京淪陷及金兵尾追始末。詢欲何往,答道欲先到虔州。老尼道:“虔州不遠,不需一日即達,然亦不太平。”孟氏歎道:“天下洶洶,無一樂土,小婦人如喪家之犬,竟尋不到一片棲息之地。今,國幾不國,社稷難保,皆昏君奸相之罪也!”說罷痛哭失聲。老尼遞過一杯水,讓歇歇氣,扶其躺下,孟氏方平靜下來。
老尼見其平靜下來,緩語問道:“太後方才說道,皆昏君奸相之罪也。請問誰為昏君,誰是奸相?禍由誰起?”孟氏道:“禍由道君皇上誤國,皆奸相蔡京導使。”老尼道:“出家人本不預世事,既與太後有緣,說幾句佛門外話。老尼曆仁、英、神、哲、道君父子六朝,吃百家齋飯,閱世事多矣,亦略知宮中事一二。老尼以為神器敗在道君,禍則起於元更化。”孟氏道:“願聞此說。”老尼道:“熙豐之世,天下太平,口眾增衍,庶民康阜,五穀豐登,市易繁榮,未聞有百姓作亂之事;國家財豐庫盈,兵強馬壯,迫遼和處,雖伐夏不成,然使其喪膽,乞和稱臣。疆土之擴大,開國以來所未有。元更化才四十年,弄得民不聊生,暴亂迭起,其著者有宋江、方臘之亂。外則遠交近攻,聯金製遼,自拆藩屏,遂使金虜得以侵暴中原,無異引狼入室。元以來,第罷保甲、兵民、置將,拆毀禦邊設施,自毀長城。如此,焉能抵禦強悍之金虜?”孟氏問道:“如此說來,罪在哲廟。”老尼道:“非也。哲宗十歲即位,太皇太後高氏稱製,與司馬光沆瀣一氣,以母改子過為名,盡罷神廟新法,倒行逆施,遂使民日益貧,國日益弱。加以道君不肖乃父,荒淫無度,蔡京助紂為虐,致有今日之禍。哲宗年幼,怪不得他。及至親政,隨即紹聖,可知元更化,非其意也。”孟氏道:“小婦人亦疑:何以皇太後不垂簾,而太皇太後稱製,此事本朝無故事,前代亦無例耶!”老尼道:“老尼往來宮中,亦同高氏交往,知其性渾,亦無本事。宮內傳說高氏稱製,乃其姨曹後遺謀,其舅曹佾導使之。其後道君即位,向太皇垂簾,可知哲宗年幼即位,非其不願為垂簾之事,實則高氏奪之故也。”孟氏又問司馬光如何。老尼道:“司馬光自稱以忠君利國養民為誌。英廟在位不到四年,其以稱親稱伯二字,折磨得英廟早崩;神廟在位,光一直攻擊新政。其忠君何在?一部通鑒,幾不敘國計民生之道,何以資君利國養民?光言為政六字:任人信賞必罰。蔡京其人,王安石鄙之,而司馬光卻誇獎說:‘使人盡如待製,何患法之不行’,蔡京得以青雲直上。即此可知其為政。”孟氏道:“法師所說,大開小婦人眼界。但願今上有為,鑒往知今,複本朝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