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笑,心裏說:這裏的人平時說話做事也都像演戲一樣嗎?
“老唐,你把小安送到女隊員寢室去,幫助安頓一下。”何隊長對我笑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好咧。安小姐,請吧。”唐克提著皮箱、扛著行李走在前麵,我抱著棉服緊跟在後。在走廊盡頭,一扇門半敞著,裏麵傳出唧唧喳喳的說笑聲。唐克也不敲門,通的一腳把門踢開。
這時房間裏的人一齊朝我看過來:驚愕,讚歎。一個正在洗頭的姑娘先大聲地嚷:“看哪,八成是仙女下凡了吧!”她穿著粉色的緊身絨衣,高高的胸脯,細細的腰身,煥發著青春活力。她顧不上擦幹頭上的水,急忙穿上棉襖,順口罵道:“該死的唐克,不敲門就往裏闖!”“挺封建呢。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女孩子,一會兒唯恐露得不夠,一會兒又遮遮掩掩,真是邪門兒。”唐克笑嘻嘻地放下東西指著我說,“她是新來的隊員,你們又多個小姐妹,往後多照顧著點兒。”又轉向我,“自己作個介紹吧。”說完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房間裏有五個人,都在二十歲上下,年紀最大的一個躺在床上,看上去不像是睡著了,卻一直不睜眼睛。房間裏很亂,扯著的繩子上掛著洗過的和沒洗的衣服,窗台上擺著小鏡子和瓶瓶罐罐的化妝品,被褥卷成團橫擱豎放沒個規矩,地上扔滿了紙屑、果皮、香煙頭,好像多日沒打掃過。
我局促不安地說:“我叫安琪。”“我叫胡美麗。”洗頭的姑娘先自我介紹。她又向床上一指說:“她叫劉薇,最大,咱們都叫她大姐。”又指著坐在床上看書的,“她叫林婕。”我逐一向她們點頭微笑。這時那個一直倒背著臉的轉過身來,她手裏拿著針線正在縫著什麼。她不等胡美麗介紹就搶著說:“我叫吳靜文。這屋裏一共四個人,還有五個住隔壁,現在算上你,女隊員正好十名。”這個吳靜文長得挺好看,人如其名,文文靜靜的。她又指著坐在桌子上嗑瓜子的說:“她叫陶冶,又淘又野,還是個饞貓。她不是咱們屋的。”“阿彌陀佛,不近人間煙火的老道姑。哈哈哈哈!”陶冶邊說邊把瓜子皮吐向吳靜文。
這時躺在床上假寐的劉薇突然睜開眼睛,怪模怪樣地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讓我心裏直打怵,我遂主動地叫她一聲:“劉大姐”。
“行,小嘴怪甜的。”她一骨碌坐起,問我,“多大啦?”我說:“十七。”“幹點啥不好,為啥偏要跑到這兒來?”劉薇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支香煙點著,一連猛吸了幾口,仰著臉吐出一串串白圈兒。
我心亂如麻,一麵在指給我的地方鋪行李,一麵敷衍著回答她們提出的這個那個問題。房間裏已經沒有床,我隻能睡在取掉拉門的日式壁櫥裏。一鑽進去我就想起魯迅的那句詩:“未敢翻身已碰頭”,真是又想笑又想哭。
中午和晚飯吃的都是高粱米摻黃豆半幹不稀的飯,菜是炒鹽豆。我從小就不吃生蔥,可炒鹽豆偏偏拌了綠綠的一層生蔥花,隻好捏著鼻子揀不沾蔥的豆子吃,可還是滿嘴溷氣,飯後就偷偷去刷牙,一遍又一遍地刷,一口接一口地漱。
最讓我難堪的還是那套不合身的舊棉服,袖子長得能蓋住手,上衣肥得能裝下兩個我,衣領油漬漬的散發著臭烘烘的氣味。沒來以前我就聽說新×軍是國軍中的“驕子”“王牌兒”,一色的美式裝備,吃的是美國麵粉和美國罐頭,穿的是美國軍服,用的是美國槍炮。我還記得“八一五”光複那陣兒,在沈陽街頭就見過新×軍,男兵戴著鋼盔,女兵戴著船形帽,開著吉普車滿大街兜風,好氣派!現在怎麼了?這是新×軍嗎?
入隊後的頭一個晚上失望伴著失眠,我躺在憋悶的壁櫥裏,聽著室友此起彼伏的細細鼾聲,眼淚就怎麼也止不住了——我想媽媽,我想弟弟呀!我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不中用?不是我自己下定決心,好不容易說服媽媽,又經過百裏挑一、千裏挑一才考進來的,怎麼剛剛遇到這麼一點兒小小的不順和挫折就灰心了呢?這頭一天就認識了這麼多長相不同、性格各異的陌生人,接觸到這麼多從未經曆過的事情,我相信未來的生活一定會是豐富多彩的,我要把這一切都記錄下來,也許有一天真會成就我的作家夢呢?我考進政工隊絕對是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