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秦指導員找我談話,明白地告訴我丁懷仁是國民黨的軍統特務,他不甘心國民黨的失敗,還要做最後的掙紮,現在解放軍方麵已經掌握了他繼續進行“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有力證據。現在他們還在繼續爭取他,因為他跟我們大家一樣是起義人員,隻要坦白交代他的罪行,仍然給他出路,得到寬大處理,希望他不要成為行將滅亡的國民黨反動派的殉葬品。秦指導員讓我跟他劃清界限,同時勸他改邪歸正低頭認罪,可我是多麼了解他,他是死心塌地要反共到底了。秦指導員要我把知道的事情都講出來,即使跟著他做了什麼,也是屬於脅從,可以得到寬大。他究竟是什麼人我說不清楚,我沒跟他一起做過什麼,也沒有幫他做過什麼,怎麼就成了“脅從”?秦指導員好像已經認定我跟丁懷仁是一種人——反革命、反動派。最近盛傳我們就要開到北安或者鶴崗去,丁懷仁不是說過憑我跟他的關係,共產黨就不會善待我,我的下場已經注定了。丁懷仁,你徹底毀了我!
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嗎?如果不參加政工隊,如果不遇到他,如果不是心存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不為種種物欲所動,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是如果總歸是如果,這一切都無可改變地發生了,覆水難收追悔莫及,現在唯一可以脫離苦海的辦法就是一死百了。
我終於忍不住大慟一場,屈辱、羞愧、迷惘、無助,一起化作漣漣淚泉,沾濕了被子沾濕了衣裳。可是眼淚終有枯竭的時候,大哭過後心裏開始敞亮了許多平靜了許多。哭,對於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換不來同情換不來理解,也許反而會招來更多的非議和鄙夷,擦幹眼淚徹底解決吧!
我把信裝回信封裏,連同照片一起裝進牛皮紙袋,這時才想起還有一個口袋沒打開,還不知道裏麵裝些什麼,於是趕緊打開另一個口袋倒出裏麵的東西,原來是幾張紙訂在一起的名單,上麵除了姓名還記錄著這些人的職業和住址。這是什麼?他們都是什麼人?記得跟丁懷仁一起去北市場“信義長”雜貨鋪,他就向那個黑大個兒孫老板要過什麼名單,莫非這就是黑大個兒孫老板給他的?怎麼辦?交給秦指導員嗎?不行,這不是給丁懷仁罪上加罪嗎?再恨他也不能這麼做,也不該這麼做,他畢竟是——?還是燒掉吧,燒了它這些人就成了無頭蒼蠅不起作用了。
可又一想,這些人還在,依然會幹壞事危害社會。管它,燒?於是在劉薇的背包裏找到火柴,立即劃火將名單點著,剛剛燒起一角又馬上踩滅。我不能這麼做,不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要做違背良心的事,我應該把它完好地交給秦指導員,盡管他並不相信我。可是如果因為這份名單加重了丁懷仁的刑罰,我能心安理得嗎?他到底是我的——不,他不是。他自作自受罪有應得。我終於狠下心決計把名單交出去,如此便可略無遺憾地走了。
現在最後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必須留下一紙,說清楚我為什麼要走上這條不歸路,而不至於讓人們做各種無謂的猜測和解釋,更不至於殃及他人,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心甘情願的,沒人逼迫沒人誘導。
我攤開一張紙,開始寫這份算是“遺書”的東西。
尊敬的秦指導員:尊敬的張紹德隊長:跟我一起朝夕相處了近一年時間的親愛的夥伴,喜歡我的以及不喜歡我的甚至恨我的夥伴:當你們看到這張紙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人世,我走得很愉快,真的,這是我自己決定的,沒人逼迫沒人誘導,希望你們千萬不要多作無謂的猜想。你們中的一些人可能因我的離去而悲傷,其實大可不必,人總歸都要走這條路,遲早而已。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應該死,除此別無選擇,死不僅不是痛苦而且是解脫時,你們應該為她高興為她祝福。
你們都知道我跟丁懷仁的關係,當然這種關係極不正當,我既不是他的妻子,也談不上是他的“情婦”,僅僅是互相需要的一種媾和。他沒有逼我,一切都是我自願的,他把我需要的給了我,我也把他需要的給了他,我們互不虧欠是很公平的。
他究竟是什麼人,是不是國民黨軍統特務,我確實不清楚,他說他不是,當然我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話,他就對我說過許多騙我的假話,我都沒有深究,因為我不在乎這些。有人說他賊心不死,還在繼續進行反對共產黨的“反革命”活動,這我也不敢肯定或者否定,因為我也沒有確實的肯定或者否定的事實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