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於波不死心,常常去聊天室。果然又讓他看到有禮在線。就在上完課的隔天下午。
寢室裏有人上午去踢球,現在正在補覺。窗簾攏著,整天開著電腦,沒人想起來去把它拉開。透過窗簾,也能感覺到太陽的熱力,於波靠窗的半邊臉被映成金色。他神色緊張,抿著嘴。手覆在鍵盤上,在猶豫。他要想個不動聲色的靠近方法,然後一舉抓住這個獵物。隻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把他驚走。
半晌,於波還是不敢按下一個鍵。耐心等待時機,一邊害怕等待時間太長,讓獵物自己跑掉;一邊又害怕貿然出手從此後就再沒機會。
這時,一個叫卡夫卡的人進入了聊天室。
一開始於波也沒注意到,他隻是緊緊盯著有禮。當他瞥到有禮竟然說話時,他覺得有點意外。仔細看了有禮說話的對象,原來是卡夫卡。
說到卡夫卡,單隻看這個名字,於波就有一肚子話想說。聽說近期村上春樹寫了一本書叫《海邊的卡夫卡》,於是,隨著這個名字,卡夫卡突然變成了一種時髦,就像前幾年的米蘭·昆德拉一樣。於波讀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變形記》,覺得這兩個作者很有趣,但似乎根本不是外界炒出來的那種印象。於波搞不懂什麼現代派超現實什麼的,他隻知道讀上去有點味道。讀變形記,他喜歡那隻甲蟲,他不想照著指導去讀出什麼資本主義世界中人異化。他覺得卡夫卡在訴說更內在的東西,因為內在,所以容易引起共鳴。他甚至一點也不懷疑,如果他自己變成甲蟲,家裏人大概也隻是傷腦筋,而根本沒有精力去傷心了吧?他喜歡那隻甲蟲,因為這隻甲蟲從來不抱怨,也從來沒有質疑過家人的決定。他覺得甲蟲很溫柔,因為愛所以溫柔。它愛它的家人,於是它一步步退讓,直到讓自己死去,而使家人能幸福生活為止。
於波把結尾看了一邊又一邊。他真的很喜歡這隻甲蟲。
抱著這種印象,慢慢地,他開始不能理解那些寫讀書報告,或者對自己喜歡的東西大聲宣揚評頭論足的人,雖然他以前也這樣。也許那些人技巧更好一些,能用語言鑄造出心中的瑰寶?但於波再不敢了,他害怕看到用言語拚湊出來的貧瘠和破碎,那會讓他對心中的感情是否美麗和堅定產生懷疑。換句話來說,他懂得保護重要的東西的方法——放在心中,永遠不要讓他人,甚至自己有機會評論或者詆毀。
這個頂著卡夫卡名字的人和有禮一來一回,說的都是極正經的事。
有禮說話很注意語氣,恭恭敬敬的。當然,絕對不是時下那種小女生的客氣,什麼大人啊殿啊的。而是一種簡潔克製的語氣,一種書生的語氣。於波心癢,越看越覺得像,恨不得能順著網路摸到那個有禮身邊,好好看清楚他到底是誰。
有禮對卡夫卡說:“卡夫卡出生在布拉格。”
“是嗎?”
“布拉格是個很神秘的地方。”
“哦,好像和米蘭·昆德拉也有關係?”
“是的,那個地方出過不少有名的人。”
“我知道最近有首歌叫《布拉格廣場》”
“布拉格保留了很多曆史建築,也叫‘百塔之城’。”
“聽起來是很有歐洲風味的地方。”
“也不能這麼說。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特點。什麼叫歐洲風味呢?”
“就像電影裏那樣,高高的房頂,總是陽光充足。有牧場和風車。”
“那隻是歐洲很多小城市的一部分特點。比如倫敦也叫霧都,那和陽光充足沒有關係。”
“總體特征,總有例外啊。”
“我們在談布拉格這個具體的城市,我覺得用歐洲風味這樣的概念來說,可以適用於很多地方……”
於波看著他們的對話,感到有點無聊。這段對話可以放在任何時間地點場所,作為“聊天”這件事的一個優秀典範,它不觸及任何個人事物。但太正常的事,發生在聊天室裏,反而顯得很突兀。
有幾個正用火辣字眼互相來去的人受不了這種學術腔,向有禮和卡夫卡挑釁,罵得十分下流。平時男生間說這些話隻是代替口頭禪,可如今一字一句出現在熒屏上,於波看得也是臉紅。
卡夫卡回罵了兩句,可有禮卻一直沒有回應,仍和卡夫卡在布拉格的問題上你來我往,說得十分謙和。
於波想到家裏有一座小木雕像,是三個猴子。一隻蒙住眼睛,一隻蒙住耳朵,一隻蒙住嘴巴,分別代表“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這就是讀書人的風度麼。
於波惡作劇心起,不知道私下用悄悄話對有禮說些什麼,他會如何反應?
於波一點也不擔心,會讓自己在有禮心中留下什麼壞的形象。他已經想好了,以後就用布拉格做名字,今天這個代號,根本沒有人會知道是他。
“你是上海的嗎?我想找個伴。我才20歲哦,長得很帥!”
於波一邊偷笑,一邊把這個消息用悄悄話發給有禮。比起人家的誇耀,於波還算老實,雖然不是“很帥”,也應該是“蠻帥”。
有禮沒有回答,他回了卡夫卡的話。
“喂,你這人怎麼這麼沒有禮貌?人家跟你說話,你怎麼不睬我??”
於波幹脆耍起潑來。連發了四句這樣的話。
過了一會,有禮終於回話了。
“20歲應該好好讀書。”
於波差點倒在桌上……也許、或者、一定是那個老師!
而且他注意到,有禮根本沒有用悄悄話回他,所有人都能看到。一種可能是有禮存心讓大家都知道;要不就是有禮根本不懂悄悄話怎麼用,是個菜鳥。
聽說稚鳥很依賴第一個見到的東西,這樣說來,有禮應該還會常上聊天室。於波像打探好消息的間諜一樣心滿意足地下線,根本懶得睬那些知道他是20歲就圍上來的蒼蠅。
為了打獵就要準備陷阱,為了捕魚就要撒下誘餌。知道了有禮對布拉格很有好感,於波也隻好耐著性子從網上搜了些資料來看,硬背下幾句聽不懂的句子,反正好像都是很有名的人說的,背了不吃虧。據說作文有一條評分標準就是,適當引用名人名言。要是能挖出點不常用,又恰恰是蠻有名的人說的話,那給老師的感覺就是這個學生平時博覽群書,印象分隻增不減。
這次於波出現,不再是旁敲側擊,他要用布拉格這個名字引起有禮的興趣,再說些討他歡心的話,和他混熟,然後想辦法套出些他的真實情況,以作為證據。
至於他到底為什麼非要搞清楚有禮和那個哲學老師之間的關係……等他搞清楚再說!
隔天,他打著嗬欠從教室裏出來,立即切換到戰鬥狀態。人有了目標就是不一樣,所有的腦細胞都好像接到命令一樣活躍起來,各種五花八門的決議浮上腦海,再一一被否決,這個過程充滿樂趣。也許是男生的戰鬥本能,他覺得有種要攻占敵人碉堡的期待。
走到寢室,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幾次碰到有禮都是下午,現在應該正是時候。
摩拳擦掌,輸入布拉格三個字進入聊天室。
果然,一進去就看到有禮的名字掛在那裏。
現在有兩套戰略:1、等有禮自己上鉤,占據優勢;2、主動開口。
於波比較傾向於第一個,他很想知道有禮會不會自己和別人打招呼?會怎麼開口?
等啊等……係統自動顯示的“布拉格進入聊天室”已經不知道被頂到哪個角落去了,有禮還是沒有開口。
等待果然是最熬人了!於波恨得牙癢癢,一再瞥著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時間好像凝固住一樣,直到於波懷疑計時係統癱瘓時,數字才懶洋洋地上升一個。等了十多分鍾,於波實在耐不住性子了。
“請問,你喜歡布拉格嗎?我很喜歡。”
他對著有禮說道。
有禮沒有回答,於波不禁有點擔心,自己看了看問話,好像太傻了,可打出去的字又不能抹掉。咬咬牙,他又寫道:
“你不喜歡布拉格嗎?我覺得它是個很神秘的地方。”
就在於波差不多就要判“布拉格”這個名字死刑的時候,有禮終於回答了。
靠,不下於在刑場上走一回!於波鬆了口氣——幸好“刀下留人”及時到了……
“是很神秘。”
“尼采說,當我想以一個詞來表達‘神秘’時,我隻想到‘布拉格’。”
於波偷笑著,把早就準備好的句子粘貼上去。他對著屏幕左看看右看看,簡直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對自己滿意極了。
“對沒有去過的地方,總會覺得神秘。”
“是啊是啊,以前沒去過北京,覺得很神秘。去過也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