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還是想去布拉格。”
“因為神秘?想破除它的神秘?”
“不是。想感受它的神秘。”
“說得很深奧。”
“神秘是一種精神狀態,當它和什麼可望不可及的東西聯係起來的時候。”
“比如說?”
“布拉格和很多我喜歡的作家有深刻的聯係。”
“卡夫卡?”
“對,但還有很多。你為什麼叫布拉格呢?”
於波一直揣摩著有禮的意思說下去,被有禮說的話弄得團團轉,實在回答不來,隻好說“很深奧”。沒想到,被有禮將了一軍。總不能告訴人家,其實他根本就是為了迎合他的喜好吧?
幸好他想到了卡夫卡說過的《布拉格廣場》。這首歌在他搜索的時候出現過,他點開來聽了,莫名地很喜歡……真奇怪,他一向不太聽什麼流行歌曲,是因為布拉格和有禮有關?隻是旋律而已,他覺得他聽到了石頭。濕冷的,偶爾又很厚實溫暖的石頭。
“你知道《布拉格廣場》這首歌嗎?”
“聽過。”
“我覺得我聽到了石頭。”
於波打這行字的時候,緊張萬分。他從沒嚐試過說這麼抽象的東西,如果他這麼說的話,寢室同學肯定會笑死。什麼?歌曲聽起來像石頭——於波你是不是非典發燒啊?
也許是受了有禮的影響。有禮說話呈現著一種澄明和真摯。雖然有學究氣,對一個詞語的內涵斤斤計較,但於波覺得,他有點可以理解有禮的意思。如果兩個人連自己說的話究竟代表什麼,究竟說明了什麼都沒有明確的認知,那他們隻是用言語打發時間而已,根本無法交流。
有禮這次回答得很快。
“很有趣,能具體講講嗎?”
這算是考秀才嗎……於波盡力回想自己的感覺。他本來打字就慢,現在是寫三個擦兩個,憋了很久。他又急,怕自己時間太長,讓有禮等得沒有耐心。好容易拚湊出一個句子。
“石頭,很久都不會改變;普通;沉默。讓人想起平凡的生活。”
“確實有平凡的感覺。應該說樸實吧?雖然表麵上聽起來很花哨。”
兩個人有快有慢地又說了幾句話,同寢室的人叫於波去吃飯,於波想起還有作業,就先告辭下線了。
那以後,於波更是和電腦形影不分了,有空就上去守株待兔。
兔子很配合,好像也開始在意於波——布拉格,因為他在線的時間也漸漸變長了。
第二個星期二,於波吃了晚飯,才五點半就急急趕去教室。沒想到,教室裏前10排已經占滿了……本以為可以坐在前幾排好好打量老師的打算又落空了。他帶點忿忿地坐在後麵的空位上,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是多早來占位的!
六點半,老師準時進入教室。一身深青色大衣,煙灰色高領羊毛衫。
他今天講維特根斯坦。
於波從沒聽到過這個哲學家的名字,事實上,讓他列舉近代西方哲學家的話,他隻能列舉出一個——海德格爾。並不是因為他對海德格爾有多少了解,隻是因為學校門口有個小咖啡館取了這個名字。也許,他的哲學是與咖啡有關?
老師很體貼學生,他沒有一上來就介紹枯燥的哲學思想,他總是喜歡把哲學和哲學家本身聯係起來。
尼采說,我要把自己的人生當作一件藝術品那樣來生活。而維特根斯坦則在臨終的時候,說:“告訴他們,我過了多麼美好的一生!”
不說他的哲學,維特根斯坦本人就具有一種傳說氣質。於波一開始對這個陌生人沒有好感,但聽著聽著也瞪大了眼睛,和整個教室裏所有的同學一起不可置信地笑起來了。
老師在講課的時候,微微佝僂的背忽然挺直,麵目看不清楚,但隱約覺得充滿了各種表情,聲調起伏,幾乎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忘我。
——維特根斯坦和希特勒是高中同學。希特勒成績不好,家裏也不富有;但維特根斯坦幾乎樣樣與他相反:成績優秀,簡直可稱為天才(不但是哲學方麵,而且是相當多才多藝:10歲就自己做了一台縫紉機,大了做過飛機的發動機,在數學和邏輯上也有獨到的貢獻,藝術造詣沒得說,單簧管水平是專業的,還給他姐姐設計過一棟樓房,設計在當時算是前衛的),家境富裕,他父親是個億萬富翁。有人猜測希特勒可能在學校中受了猶太人維特根斯坦的氣,所以在他以後的政治生活中,如此激烈地殘害猶太人。
——維特根斯坦一生創立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哲學,並且他在後期的公開反對他早期已經成為哲學名著的《邏輯哲學論》。這樣一個天才,在他還是羅素的學生時,卻極端懷疑自己的才能。他寫了一篇哲學論文交給羅素,並且請他評論:“如果我是傻瓜,我就去開飛艇;如果是天才,我就會成為哲學家。”當時是學期末,他甚至沒有勇氣留下來當堂聽羅素的反應。當然,下學期開學的時候,羅素告訴他不用去開飛艇。
——他在戰場上被俘虜時,倒騎在炮筒上,用口哨吹著貝多芬第七交響樂的第二樂章。
——他把所有遺產都給了他的家人,而沒有把這些錢給更需要它們的窮人,理由是“這會敗壞他們的道德。”錢財這種會引來罪惡的東西還是應該給已經擁有它們的人。
——他也有一個天才的激烈。他想通過他寫的《邏輯哲學論》申請一個教授的職位,由羅素和另一個人一起對他進行論文答辯。考官們一個接一個問問題,可最後,他們把維特根斯坦惹火了,他推開桌子,憤怒地說:“你們都沒理解我的意思!”。而兩位考官卻毫不在意,相視一笑,簽下了合格的意見。
台上講得聲情並茂,台下聽得如癡如醉。於波張大了嘴巴,有點不相信這是“深奧”“晦澀”“難懂”的哲學課,在他的感覺裏,這怎麼有點像說書的?
老師話鋒一轉,談到了維特根斯坦的代表作《邏輯哲學論》。作者本人對這本書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解釋:“我的著作是由兩部分構成的,一為現在呈現在讀者麵前的這些內容;一為我沒有寫出的所有內容。恰恰是這第二部分內容是重要的”
台下一陣哄笑。這也不像是一個哲學家的自白,倒好像是一個詭辯家的托詞。
老師微微一笑,於波沒有看清楚,隻是覺得老師也許會笑,一個諒解的微笑。
“世界上有些東西確實是無法說出的,但卻是最為重要的。我們說一件東西好,好到極至,就是‘好得沒話說了!’。維特根斯坦的意思就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哲學問題,所有的哲學問題都是語言的僭越造成的,有些哲學命題是錯的,而有些是‘非命題’。他要做的就是澄清這些,劃出語言的界限。他寫完這本書後很得意地宣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哲學問題都被他解決了。”
老師頓了頓又說,“可他後期,完全顛覆了他前期的看法,從另一條路來解釋語言。他認為語言的意義存在於它的用法中。他發現生活中有很多‘語言遊戲’,每個‘遊戲’都有不同的規則。比如‘水’這個詞,當一個病人說這個詞的時候,它代表‘要喝水’;當一個小學老師在說這個詞的時候,它代表一個教給孩子們的漢字;當化學家說這個詞的時候,他是指H2o這樣一個化合物。他認識到了語言不是理想地和事物本身一一對應的,而是每個人的用詞都有自己的意義,他提出了‘世界圖式’的觀念。簡單來說,就是不同的世界觀價值觀之間無法比較優劣,隻有當兩個人處在同一個‘世界圖式’中,他們才可以討論錯誤和正確。”
下課鈴飆了起來,暖烘烘的氛圍中突然闖入了冰冷的鈴聲,大家有點不太習慣,顫動了一下。老師呼出一口氣,似乎用盡了力氣,道:“下課。”
不知是從哪裏先開始,三三兩兩地鼓起掌來。老師擺擺手,像個孩子一樣,對讚譽充滿了不好意思的快樂。於波有點理解上次那兩個女生的意思了。哲學也可以是這樣!用生命去追求真理,探求著在平常人看來的鏡花水月,還可以在死亡前平靜地告訴全世界——我過了多麼美好的一生!如此高貴自足的靈魂!這個世界總有耿直得非要思考不可的認真的家夥……有些人追求的不是身外之物,隻有對自己的把握和超越……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付之一笑的……
老師的熱情像火星一樣,濺到於波身上,慢慢變熱,有點發燙。不該嘲笑認真思考的人,他們是嚴肅的,值得尊敬的。於波也不由跟著周圍的人,真心拍手表達敬意。
他幾乎忘了有禮的事,他隻是出乎一種學生對老師的崇拜擠進講台上的人群中。他要仔細看看這個指點他窺到了另一個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