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夜神思不屬,加上頭痛咳嗽,睡得也很不舒服。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到半夜才朦朧睡去。卻恍惚中聽得房門有響動,疑是幻覺,想要再睡,那聲音卻愈發清晰起來。
荀彧睜開眼睛,窗口依稀投下的月光,正照見門口一個黑影從外而入,問道:“是誰?”
那人輕手輕腳地將門關了。低聲道:“先生,是我!”
荀彧翻身坐起:“何儀?”
“是。”何儀的臉在月光裏露了半邊,下半張臉煞有介事地蒙了黑色麵罩,伸手一摘:“先生,我是來接您的,我已經收拾了這裏的崗哨,快走吧!”
知道他是來劫囚的,荀彧“霍”地站起,卻沒喜動顏色,隻關心道:“外麵的情況怎樣?”
何儀知他問的是荀軍,回答:“還算安穩。潘興他們本來要與曹軍火並,是徐將軍按住了。陳先生說要請人早早上京活動,給先生求赦。”頓了頓,又道,“曹操今天派人來,讓我們收拾輜重糧草,隨他一同進京。——大家心裏都不願意。我想,不如來接先生出去,隻要你不在他手裏,大夥就沒顧忌了。完了咱撤軍往山裏一躲,憑先生在本地的威望,還怕他來剿咱不成?”
荀彧未回應他的建議,隻問:“董卓的舊部呢?李儒,李傕郭汜,樊稠張濟這些人呢?”
“李儒他們,有的逃了,有的跟著曹操進京,說要向陛下討說法,為董卓報仇。士兵,大部分是曹操收編去了,”何儀黯然垂頭,“也有些投降了徐將軍,有一兩千人吧。”
意料中的事,好在這一戰荀彧贏得了百姓中的聲名,沒全然白費功夫。荀彧沉吟著不說話。何儀豎著耳朵聽外麵動靜,生怕被人發現,心裏捏成一團:“先生?”
荀彧看他一眼,忽然又想到:“你刺殺董卓,曹操沒有難為你?”何儀是殺死董卓的元凶,就算主要責任該荀彧負,他至少也算個從犯吧?
何儀揉了揉肋下,殺董卓時那裏被親衛刺了一刀,現在仍然隱隱作痛,道:“說起這個我也奇怪,曹操沒抓我,也沒約束兄弟們,還是陳先生領頭,徐將軍、潘興王越他們管束,軍中製度都沒變……哦對了,他還找陳先生談話來著,談的什麼不知道。陳先生也不許我們鬧事,說等到京城再看看。”
“長文做的不錯,現在鬧事隻會給曹軍吞並你們的借口。”荀彧將他的話和曹操說的話互為認證,看來曹操是真心想要結盟了。到了這個地步,為荀軍計,自己的利益計,他著實沒有拒絕曹操的理由。
來到案邊坐下,取了一幅白絹鋪開了,桌上備的有筆墨,一邊研磨,一邊說道:“我寫兩封信,你帶出去,一封給陳先生,另一封,你派人送到洛陽,荀攸荀公達的手上。”
“先生不走?”
“我若走,謀反的罪名就坐實了。我是大漢子民,不是潁川一霸。”荀彧略帶自嘲地笑笑,“放心吧,陛下不會殺我。”
這廂不假思索,筆走龍蛇,很快寫好了給陳群的信。叮囑他三條,一是多尋董卓的過錯,搜集他貽誤軍機、剿匪不力,屠殺百姓的證據;二是提防董卓舊部鬧事;三是也要防著曹操。結盟的事荀彧沒提,隻說自己處境還好,長文不必擔憂。
寫完了再寫給荀攸的信,荀彧卻凝住了神,筆懸空半晌也不落下。
他殺死董卓的事鬧得沸沸揚揚,荀攸在洛陽也知道了吧?知道了,又怎麼看?
想到最後一次見麵,荀攸那句淺淡的:“我希望你最好不要成功。”如今他的境地,萬萬說不上是成功,然而公達聽在耳中,是會喜還是會憂?
一時百種思緒齊聚心頭,在眉間蹙攏,竟成了深深溝壑。荀彧一刹茫然。加上上輩子,到如今,他總也摸不透荀攸到底在想什麼。
“公達:”
一瞬滿室皆靜,窗外遙遙更漏之聲點滴可聞,冷月孤光灑了一案滄然,照著筆上黑墨,竟無由覺得刺目非常。
“潁川事……俯仰無愧。”
筆動了動,卻再未落下一個字。荀彧怔然半晌,忽覺得這似剖白又似安慰自己的話何其可笑。揚手擲了筆,扯起兩幅絹疊好,便遞與何儀:“拿著,快走吧。”
何儀忙忙接過來,揣在懷裏,不甘心地又問了一句:“先生你真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