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白居易作品選(17)(1 / 3)

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無”字、“之”字示仆者,仆雖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仆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瞥瞥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所致,又自悲矣。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手請諫紙,啟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聰,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複吾平生之誌。豈圖誌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又請為左右終言之。

凡聞仆《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麵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名,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而魴死。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則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聞於上耶?

不然,何有誌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

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麵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日者,又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傳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娉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雲: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複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蟲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哉。古人雲: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剝至死。李白、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

彼何人哉?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逮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仆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適、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歎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