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麚末年,前朝湣帝伐魏,直取新豐。適逢武帝崩殂,今上衝齡踐祚,天師尉遲賀麟統兵禦敵,及至兩軍對陣,一武將以兜鍪障麵,橫掃千軍、矢無虛發。湣帝左胸中箭,三日後崩於帳下,由是敵寇瓦散,潰不成軍。
而後,江山初定,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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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州,淩雲山。
這一年六月,烏雲蔽日,天像是漏了一般,淅淅瀝瀝總也不放晴。奕洛瑰身披大氅,獨自站在霏霏細雨中,隔江遙望,那一座立於雲水間的大佛被籠罩在迷蒙的霧氣裏,頂天立地。
大佛右側,依著山崖而建的九曲棧道上,攢動著許多正在幹活的人影,像一條忙碌的蟻隊。
當年奕洛瑰為討安永歡心,集合人力修造大佛,偏又急於獻寶,在佛像剛剛鑿成的時候便拉扯著安永來看,至於後續收尾的工程,因為後來的施恩減員及戰亂,竟一直拖拉到如今。
今上即位後,戰事平息、百廢待興,新上任的嘉州太守瞅著鑿了九成的佛像,不舍得再勞民傷財,一道奏折遞上去,請旨停工。
不料一貫體恤百姓、施行仁政的官家,這一次竟轉了性,不但下旨要求如期完工,還要臨江建一座九層寶閣將佛像完全籠住,為大佛遮風避雨。
這下嘉州太守焦頭爛額,為了趕工,除了從本州抽調民壯,還特意撥出錢糧從外地招攬人手,簡直要急白了頭發。
偏生天公還不肯作美,受這連月的淫雨拖累,眼看工程就要誤期。於是此時此刻,前來視察的太守袖著手躲在傘下,仰頭望著烏沉沉的天空,不斷地唉聲歎氣。
就在他憂心忡忡、愁腸百結之際,一道青色的身影忽然偏離出工匠的隊列,冒著雨走到他麵前。太守不由定睛一看,隻見那人穿著一襲青衣,雖然渾身濕漉漉地有些狼狽,態度卻不卑不亢,尤其是那一雙沉靜的眼眸,隔著雨幕直直望向他時,竟令他莫名覺得有些心驚。
太守不覺精神一震,帶著點戒備地問:“你是何人,怎地不去幹活?”
那人恭敬地向他行了一個禮,不疾不徐地開口:“大人,近來江水連日上漲,您看這大佛閣的工事,是否應該停一停?”
“停?怎麼停?你說得倒輕巧!”太守煩躁地衝了他一句,頭頂上那麼大的雨也澆不滅他心裏的火,“漲,我當然知道江水在漲,除了由它漲,還能有什麼辦法?”
那人吃了太守一通排頭,卻依舊不慍不火地進言:“為了州城的安全,這裏應當先停工,抽調人手去加固長堤。”
“停工?我若交不了差,你擔當得起?”太守覺得此人與自己腦袋上的烏紗帽一定有仇,白眼一橫,衝他揮了揮手,“回去幹你的活兒。”
那人杵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識趣地轉身,走回了工匠的隊列。
沒人添堵之後,太守又眼巴巴地瞅了一會兒天色,卻冷不防低下頭,狐疑地問陪在一旁的監工:“你可知道,適才那人是什麼來曆?”
那監工一顆心剛剛放回肚子裏,這時又拎到了嗓子眼兒,小心翼翼地回話:“大人,此人是個遊方的居士,謄錄在名簿上的名字叫安永,東萊郡人。”
“就這樣?”太守聽罷頗有點失望,覺得哪裏怪怪的,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不過此人極有才能,比如順著大佛的發髻和衣褶鑿刻排雨的水道,就是他出的主意,所以屬下才會認識他。”那監工想了想,又對太守說,“說來也怪,這人遊曆到此,應招做了個散工,卻不要工錢,隻提了一個要求——等這大佛閣完工,有了住持之後,得讓他在這裏剃度出家。”
太守聞言,不由轉身仰望那大佛,隻見雨絲風片之中,大佛寶相莊嚴,自頭頂分流的雨水順著幾道衣褶淌下山崖,佛麵卻隻是微濕。於是他撚須思忖片刻,不由沉吟了一句:“此人不簡單。”
這句評語令監工愣了愣,卻沒有再開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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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而建的九曲棧道上,搬運建材的工匠像一隊冒雨搬家的螞蟻,依舊忙得熱火朝天。沒有回響的插曲如投進江水的石子,很快便被人遺忘。
午前渡江的奕洛瑰此刻站在山崖下,將臉半掩在風帽裏,用一種將狂喜壓抑到極致、反而透出些孱弱的聲音,喃喃自語:“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裏……”
隨即他抖擻起精神,幾乎是用一種過去上沙場的架勢,沉穩地邁出幾步,扯住一名路過的工匠低聲問:“你們這裏還招人嗎?”
那工匠冷不防被人拽住,腳下一趔趄,肩頭扛的一疊瓦片眼看就要滑落。奕洛瑰地幫他扶了一把,單用五指便拯救了工匠的十個腳趾頭。那工匠無端吃了這一驚,先是慍怒地轉過臉,在看見眼前挺拔如鬆的男人時,被他高大的身材和說不出的氣勢震住,愣了愣,才點頭:“當然招,我領你去見工頭……”
這一天,淅淅瀝瀝的雨一直不停,奕洛瑰卻覺得自己久未放晴的心,被一縷希望照亮。這一縷希望謹小慎微,忐忑地鑽過陰鬱壓抑所結成的濃雲,卻又生怕多泄露一絲,便會化掉自己千辛萬苦才覓得的雪泥鴻爪。
修建大佛閣的工匠們每夜都宿在山崖下的茅廬裏,每百號人擠一間四麵透風的通鋪,氣味很不好聞。安永這一年來與工匠們同食同寢,早習慣了醃臢的環境,這一夜,不斷打在茅簷上的雨聲卻使他失了眠。
雞鳴時分,工匠們打著哈欠,在每日都會重複一遍的抱怨聲中疲累地起床。安永悄無聲息地披衣下地,第一個推開茅廬簡陋的柴門,被撲麵而來的風雨吹打得幾乎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