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追尋(1 / 3)

幾天幾夜不辨晨昏的奔逃,讓安永幾乎忘記了時間。昆侖奴背著他一路向東,司馬澈隻追出五十裏,便選擇了放棄——無論是愛是恨,對崔永安這個人,五十裏,是司馬澈能夠離開自己勃勃野心的最遠距離。

此刻東萊郡的海岸邊,玉幺正在那裏等著他們,然而安永卻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方向。

遠遠地,海天一線處銀白色的光澤已在眼前,昆侖奴的步伐慢了下來,血珠一滴滴灑落在灰白的塵埃裏。

安永掙紮著跳下昆侖奴的脊背,短暫的適應之後,幾天來第一次搶到昆侖奴身前,看見他風塵仆仆的一張臉。那張臉上滿是塵垢,七竅裏滴出的血凝在臉上,留下幾道斑駁交錯的血痕,看上去猙獰可怕。

安永愣住,不知道昆侖奴竟傷得如此重,更不知道是什麼支撐著他,硬是不眠不休地將自己背到了這裏。

“昆侖,你沒事吧?”他顫聲問。

沉默寡言的昆侖奴沒有回答他,似乎已經筋疲力盡,隻拚著最後一口氣緩緩向前走。

安永隻好隨著他一步一步走向大海,直到遇上了一處矮矮的斷崖,這才不得已停下腳步。此時烈日當空,一片浩瀚的蔚藍色漲得他們兩眼發酸,鋪天蓋地的海浪聲中,昆侖奴胸口無聲地起伏,僵硬的手指拽下了腰間的一隻錦袋,而後噗通一聲坐在地上,從錦袋裏倒出一團用鯨脂和鬆柏混成的燃料,笨拙地用火石敲燃。

一瞬間騰騰狼煙衝向雲霄,被海風斜斜送上青空。

昆侖奴守在刺鼻的黑煙前,紋絲不動地坐著,兩枚黝黑的火石從他指間悄然滑落。他那雙駱駝般深刻而忠厚的眼睛一直望著大海的方向,久而久之,整個人仿佛凝固成一塊望海的礁石。

安永靜靜地坐在昆侖奴身邊,有些恍惚地望著海麵,在這片不斷變幻、又亙古守恒的浩邈麵前變得茫茫然……他此刻,還在等待著什麼呢?又或者說,往後煢煢餘生,還有什麼在等待著他呢?

冥冥之中,耳邊似乎又有梵唄在唱響: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這時海平麵上倏然躍出點點白帆,是玉幺的船來接他們了。

安永目光一動,映著海天的雙眸,澄澈得幾乎透明。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是了,這一世,無愛無恨,無生無死,是他該離開的時侯了。

“昆侖,昆侖……船來了。”安永回過神,低低喚了幾聲。

一旁的昆侖奴沒有回答,這時安永心中一涼,將手指探到他鼻下等了片刻。

昆侖奴不知何時,已經斷了氣。早先逃出敵營時,他已被哨聲震傷了心脈,一路將安永背到東萊郡,耗盡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安永望著海天深深吸了一口氣,蕪亂的心不知緣何,一下全空了。

……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是了,這一世,業已盡,是他該離開的時侯了。

小半個時辰之後,海上的船隊終於靠了岸,幾條駁船從大船上蕩悠悠地降至水麵,輕快地劃上淺灘。

身手矯健的水手們跳上白浪翻卷的海灘,在細沙上踩出一串串腳印,歡快地喊著號子,將一條駁船拖上了灘塗。緊跟著,駁船上放下一條比常製更寬的跳板,同時船上響起一道溫柔的男聲:“接人而已,何必親自來?”

“我樂意。”一道悅耳的女聲驕縱地回答。

隨即,一張輪椅骨碌碌滑下跳板,在陷入鬆軟的沙地前,被四名水手抬了起來。

一行人順著狼煙指引,爬上一座矮崖,卻隻看見一堆即將熄滅的餘燼和昆侖奴孤獨的背影。

“放我下來!”玉幺急迫地開口,利夫將她抱下輪椅,攙扶著她一步步向前走。

“莫非隻有這黑奴逃出來了?”利夫有些疑惑地皺起眉,伸腳踢了踢狼煙的殘燼,盯著昆侖奴的側臉看了片刻,“這人已經死了。”

“昆侖,”玉幺木然念出昆侖奴的名字,臉色淒惶而哀傷,“他是崔府的奴仆,可是為什麼隻有他?冬奴呢?崔永安呢?”

她有些無措,倚著利夫,緊緊地拐著他的胳膊。這時穿著軟鞋的腳不經意踢到了一件東西,她不禁低下頭,發現那是一串佛珠。

玉幺臉色一變,利夫立刻彎腰拾起那串佛珠,遞進了玉幺的手裏。

“這是他的東西,”玉幺激動地摩挲著烏黑油亮的木槵子佛珠,兩眼忍不住蒙上一層薄淚,“他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