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常常說如果櫻花可以代表日本的魂魄,那麼彼時的長安就是怒放的牡丹。怒放自然即將凋零,就像果實爛熟之後會有短暫的香味呢,然後就是惡臭了,那種即便如楊玉環那樣的美麗都壓不住的惡臭。書裏寫得便是這個惡臭。

空海自入唐伊始,途中波卷浪湧,上岸人地生疏。不斷地有臭味從絢爛的大唐裏滲出來:小店被遺棄的木勺、歡場裏爬出來的餓蟲、官吏深閨中趴在命婦身上宣淫的怪貓、棉花田裏無窮無盡的怨靈。但這些都像花瓣那樣再怎麼奪目都隻是一個襯托,花蕊中央的是那曾經令整個大唐都為之傾倒的女人:貴妃玉環。羽衣霓裳。什麼叫做傾國傾城,什麼叫做顛倒眾生,她一個人就是全部,她不是玉真,她不是王妃,她不是叫唐玄宗念念不忘的女子,她不是讓蓬萊之國號稱曾經擁有的仙子,她是一個讓所有男人都為之沉淪的女人,她是一種咒,控製人心,綿綿不息。

而故事的背後依然是那個古老的話題:幾個人的私怨可以讓天地變色,生靈塗炭。多米諾骨牌嗎,萬物有因嗎,何時種下的果要讓讓那麼多人活生生咽下去啊。

一個魔術師為病中的妻子騙了幾個瓜,一個女人在做買賣的時候露出了嬌嫩的容顏,一個四體不全的人想保住自己的明天,一個帶著女人逃走的精壯漢子聽著身下的女人喊著別人的名字……這些就足以讓大唐的盛世由安史之亂從此一蹶不振,就足以令那麼多人流離失所號啕於野,就足以讓空海施施然讀出用日本文字寫出的中國故事。當然彼時還不叫日本,也不叫中國。足以嗎?足以讓那麼多的屍體,那麼多的崩壞僅僅被濃縮為一個“多麼精彩傑出的故事啊”?足以嗎?當書變得越來越薄的時候,故事裏的人呢,故事裏的屍體呢,故事裏那曾經閃著寒光的長矛利劍呢,故事裏無邊無盡的烈火、血和黑暗呢?空海回國了,這一切他會帶回那麼思念的故鄉嗎。

空海是無所不能的,非但男女通吃,連妖怪都會感覺到久違的暢快。當他一次次矚目長安的蒼空,他隻有在那裏才能馳騁自己的目光吧。但他真的懂得人心嗎?因為大部分時間那還是沒有成為密教八祖的空海啊。先不去看空海。

全書我最喜歡的是大猴,主要原因是他吃得多。講他吃得多總附帶說他懂天竺語,力氣大,辦事仔細,其實光是吃得多為什麼不能作為可愛的地方呢。他最終應該還是沒有想起被誰敲壞了腦袋,一件得心應手的工具誰會希望他明白自己從何處來又要去向何方呢?

作者說逸勢和之前人物並不雷同的理由有些古怪:他對於空海是完全無用的。不如安培晴明身邊的源博雅隻要吹起笛子,小鬼們就會環繞四周。事實上一旦淪為配角,逸勢再非可以和天皇、高僧齊名的三筆之一,就如在日本人癡迷如狂的《三國演藝》裏一樣,魯肅在諸葛亮身邊除了大呼小叫:“為什麼呢”“不要緊吧”似乎就說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話。天才如果失卻了庸才的瞠目結舌就像戲子麵對沒有人買票的舞台,娼妓麵對沒有人上門的歡宴。所以逸勢非但有用,而且大大有用,他就是那個領頭鼓掌的人:空海啊,你是什麼都做到得啊,你的漢語和梵語好得過分了吧,你的罪過就是文才太好啊,你究竟有沒有不知道的東西啊。於是我們恍然大悟:空海啊,你是大塊頭有大智慧啊。

這部書裏除了空海之外顯然還有個智者,他曾經把青龍寺搞得天翻地覆,以致空海不知道是不是出於調侃這麼請求:丹翁大師,收我為徒吧?但是丹翁還有一個麵目,他是個癡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