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四 天涯行旅(2 / 3)

平台的石礅上,客來常在那邊坐地,四顧風景全收。年輕些的朋友來,就歡喜在台前鬆柏陰下的草坡上,縱橫坐臥,不到飯時,不肯進來。平台上四無屏障,山風稍勁。入秋以來,我獨在時,常走出後門北上,到寺側林中,一來較靜,二來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無論是長居短居,恐怕是默廬最愜心意。國外的如伍島(FIVEISLANDS)白嶺(WHITEMOUNTAINS)山水不能兩全,而且都是異國風光,沒有親切的意味。國內如山東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時也太小,時常迷茫消失於曠大寥闊之中,覺得一身是客,是奴,淒然怔忡,不能自主。海甸樓窗,隻能看見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營整齊的灰瓦,以及頤和園內之排雲殿和佛香閣。湖水是被圍牆全遮,不能望見。論出之青翠,湖之漣漪,風物之醇永親切,沒有一處趕得上默廬。

我已經說過,這裏整個是一首華茲華斯的詩!

在這裏住得妥貼,快樂,安穩,麵舊友來到,欣賞默廬之外,談鋒又往往引到北平。

人家說想北平大覺寺的杏花,香山的紅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筆墨箋紙,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故宮北海,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燒鴨子涮羊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火神廟隆福寺,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糖葫蘆,炒栗子,我說我也想。而在談話之時,我的心靈時刻的在自警說:“不,你不能想,你是不能回去的,除非有那樣的一天!”

我口說在想,心裏不想,但看我離開北平以後,從未夢見過北平,足見我控製得相當之決絕——而且我試筆之頃,意馬奔馳,在我自己驚覺之先,我已在紙上寫出我是在苦戀著北平。

我如今鎮靜下來,細細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時光,占了一生之半,從十一二歲,到三十幾歲,這二十年是生平最關鍵,最難忘的發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濃,關係最切。一提到北平,後麵立刻湧現了一副一副的麵龐,一幅一幅的圖畫:我死去的母親,健在的父親,弟,侄,師,友,車夫,用人,報童,店夥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門的華表,“五四”的遊行,“九一八”黃昏時的賣報聲,“國難至矣”的大標題,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圖畫和人麵,也突兀變換,不可製止,最後我看見了景山最高頂,“明思宗殉國處”的方亭闌幹上,有燈彩紮成的六個大字,是“慶祝徐州陷落!”

北平死去了!我至愛苦戀的北平,在不掙紮不抵抗之後,斷續呻吟了幾聲,便懨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機,在曉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飛而來;投了三十二顆炸彈,隻炸得西苑一座空營。——但這一聲巨響,震得一切都變了色。海甸被砍死了九個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換了黑色的製服,因為穿黃製服的人,都當做了散兵,遊擊隊,有砍死刺死的危險。

四野的炮聲槍聲,由繁而稀,由近而遠,聲音也死去了!

五光十色的旗幟都高高的懸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國旗,英國旗,黃B字旗,西直門樓上,深黃色軍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著槍,咧著厚厚的嘴唇,露著不整齊的牙齒,下視狂笑。

街道上死一般的靜寂,隻三三兩兩襤褸趑趄的人,在仰首圍讀著“香月入城司令”的通告。

晴空下的天安門,飽看過千萬青年搖旗呐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如今隻鎮定的在看著一隊一隊零落的中小學生的行列,拖著太陽旗,五色旗,紅著眼,低著頭,來“慶祝”保定陷落,南京陷落,後麵有日本的機關槍隊緊緊地監視跟隨著。

日本的遊曆團一船一船一車一車的從神戶橫濱運來,掛著旗號的大汽車,在景山路東長安街橫衝直撞的飛走。東興樓,東來順掛起日文的招牌,歡迎遠客。

故宮北海頤和園看不見一個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隻聽見橐橐的軍靴聲,木屐聲。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都羞的藏起了,恨的溜走了。

街市忽然繁榮起來了,尤其是米市大街,王府井大街,店麵上安起木門,掛上布簾,無線電機在廣播著友邦的的音樂。

我想起東京神戶,想起大連沈陽,北平也跟著大連沈陽死去了,一個女神王後般美麗尊嚴的城市,在蹂躪侮辱之下,懨然地死去了。

我恨了這美麗尊嚴的皮囊,軀殼!我走,我回顧這尊嚴美麗,瞠目瞪視的皮囊,沒有一星留戀。在那高山叢林中,我仰首看到了一麵飄揚的旗幟,我站在旗影下,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塵恨土,深深的呼吸一下興奮新鮮的朝氣;我再走,我要掮著這方旗幟,來招集一星星的尊嚴美麗的靈魂,殺入那美麗尊嚴的軀殼!

擺龍門陣

喜歡北平的人,總說昆明像北平,的確地,昆明是像北平。第一件,昆明那一片蔚藍的天,春秋的太陽,光煦的曬到臉上,使人感覺到故都的溫暖。近日樓一帶就很像前門,鬧烘烘的人來人往。近日樓前就是花市,早晨帶一兩塊錢出去,隨便你挑,茶花,杜鵑花,菊花,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熱帶的鮮豔的花。抱著一大捆回來,可以把幾間屋子擺滿。昆明還有些朋友,大半是些窮教授,北平各大學來的,見過世麵,窮而不酸。幾兩花生,一杯白酒,抵掌論天下事,對於抗戰有信念,對於戰後的回到北平,也有相當的把握。他們早晨起來是豆腐漿燒餅,中飯有個肉絲炒什麼的,就算是葷菜。一件破藍布大褂,昂然上課,一點不損教授的尊嚴。他們也談窮,談轟炸談的卻很幽默,而不悲慘,他們會給防空壕門口貼上“見機而作,入土為安”的春聯。他們自比為落難的公子,曾給自己刻上一顆“小姐贈金”的圖章。他們是抗戰建國期中最結實最沉默最中堅的分子。昆明還有個西山,也有個黑龍潭,還有很大的寺院,如太華寺、華林寺等。周末和朋友們出去走走,坐船坐車,都可到山邊水側。總之昆明生活,很自由,很溫煦,“京派的”——當然轟炸以後又不同一點了。

一種因緣,我從昆明又到了重慶。

從昆明機場起飛,整個機身浴在陽光裏,下麵是山村水郭,一小簇一小簇的結聚在繞煙之下。過不多時,下麵就隻見一片雲海,白茫茫的,飛過了可愛的雲南。

鑽過了雲海,機身不住的下沉,淡霧裏看見兩條大江,圍抱住一片山地,這是重慶了,我覺得有點興奮。“戰時的首都,支持了三年的抗戰,而又被敵機殘忍的狂炸過的。”倚窗下望,我看見林立的頹垣破壁,上上下下的夾立在馬路的兩旁,我幾乎以為是重遊了羅馬的廢墟。這是敵人殘暴與國人英勇的最好的紀錄。

飛機著了地,踏過了沙灘上的大石子,迎頭遇見了來接的友人。

我的朋友們都瘦了,都老了,然而他們是瘦老而不是頹倦。他們都很快樂,很興奮,爭著報告我以種種可安慰的消息。他們說忙,說躲警報,說找不著房子住,說看不見太陽,說話的態度卻仍是幽默,而不是悲傷。在這裏我又看見一種力量,就是支持了三年多的駱駝般的力量。

如今我們也是擠住在這斷井頹垣中間。今年據說天氣算好,有幾天淡淡的日影,人們已有無限的感謝,這使我們這些久住北平而又住過昆明的人,覺得“寒傖”。然而這裏有一種心理上的太陽,光明燦爛是別處所不及的,昆明較淡,北平就幾乎沒有了。

重慶是忙,看在淡霧裏奔來跑去的行人車轎。重慶是擠,看床上架床的屋子。重慶是興奮,看那新年的大遊行,童子軍的健壯活潑和龍燈舞手的興高采烈。

我漸漸的愛了重慶,愛了重慶的“忙”,不討厭重慶的“擠”,我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和我在忙中擠中同工的興奮的人們,不論是在市內,在近郊,或是遠遠的在生死關頭的前線。

我們是疲乏,卻不頹喪,是痛苦卻不悲哀,我們沉靜的負起了時代的使命,我們向著同一的信念和希望邁進,我們知道那一天,就是我們自己,和全世界愛好正義和平的人們,所共同慶祝的一天,將要來到。我們從淡霧裏攜帶了心上的陽光,以整齊的步伐,向東向北走,直到迎見了天上的陽光。

我記憶中的沙坪壩

抗戰時期,我住在重慶郊外的歌樂山,每天總在沒有圍牆的土屋廊上,看著遠遠山下的嘉陵江緩緩地東流。在嘉陵江的東岸有一大片土地,就像今天北京西郊的中關村一樣,是學術機關和好幾個大學,如中央大學、南開大學的所在地,這片土地就是沙坪壩!我的兒子吳平那時——1943-1945——就在南開大學附中就學。南開大學的校長張伯苓老先生曾和我的父親謝葆璋在北洋水師學堂同過學,但是他沒有畢業就離開了,不過每次在重慶見到我時,他總是拍著我的肩膀用很濃重的天津口音對人家說:“她的父親是我同班!”就是在他的支持下,我的兒子才能進入這所重點中學的。

從沙坪壩爬上歌樂山,總有好幾裏的山路,我記得每個周末吳平回家時,晴天就大汗淋漓,雨天當然是渾身精濕了,那時他才十二歲。

我永遠也忘不了四十年代初期,日本帝國主義者的轟炸機,對重慶的疲勞轟炸!我在1940年除夕寫的一首《鴿子》的詩,就是講述這個經曆的。那夜我望著在蒙蒙的霧氣中忽然熄滅的一大片閃閃爍爍的燈光,在砰砰的炸彈聲中,火焰四起,我就悲憤地想到在這幾百幾千個血肉橫飛的同胞中,會不會也有我的兒子?

我還記得在那時候我曾到過沙坪壩的中央大學和大學生座談,至於校舍和座談的內容都記不清了,隻看到沙坪壩的確像一座小城市。

1945年8月日本帝國主義者無條件投降了,第二年我也離開了歌樂山,沙坪壩也就不在我的望中了。

說起來已是將近半世紀以前的事了,但是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山下遠遠的那個小城市——沙坪壩。這城市如今一定不“小”了吧?

1990年1月16日

原編者注:由於年代久遠,冰心老人已九十高齡,難免記憶不清。故文中有幾處與事實有出入,經向老人函詢並從沙坪壩區政府地方誌辦公室查閱有關資料佐證,特予注明。

住址是林家廟5號。

南開大學應是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

南開大學附中應是重慶私立南開中學,現仍是一所著名的重點中學。一九八四年六月鄧穎超同誌親筆題寫了校名、嵌在整修一新的校門上。

座談內容為1945年5月4日開始的全國第一屆文藝節期間,在沙坪壩學生公社講的《中國文學之過去和未來》和在歌樂山講的《文藝的欣賞》。

以上內容可參閱重慶市沙坪壩區地方誌辦公室編輯出版的《抗戰時期的陪都沙磁文化區》一書55頁和106頁。

從重慶到箱根

從羽田機場進入東京已經是夜裏。呈現在街燈下的街道一片冷落,看不見人影,比起人聲嘈雜、車輛擁擠的上海完全成了兩樣。

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夜。白天決不是這樣寂靜。我到東京的第三天,友人帶著去了箱根。從東京到橫濱的途中,印象最深的是無邊的瓦礫、衣衫襤褸的婦女、形容枯槁的人群。但是道路很平坦光潔。快到箱根,森林漸漸深起來,紅葉映著夕陽,彎曲的道路,更增添了一層秀媚。在山路大轉彎的地方,富士山頭頂雪冠、裹著紫雲、真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

比起歐美的一流旅館,箱根的旅館也不算差。從窗口望去,到處溢滿東洋風味。山嶺、房簷、石塔、小橋等等,使人感到幽雅、舒適。

那一夜我怎麼也不能入睡,各種各樣的想法千頭萬緒,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有這樣的感情。

這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來,卷起窗簾,完全裹住了山巒的濃霧中隱約地露出青鬆的綠色。“啊!我的歌樂山!”突然間多麼想這樣叫一聲——重慶的奇峰歌樂山是我的。

我必須在這裏介紹那令人留戀的歌樂山。歌樂山比起箱根來要小得多,紅葉也沒有這樣多。歌樂山被茂密的鬆林包裹著,一到春天,鮮紅的杜鵑漫山盛開。

春夜裏可以聽到杜鵑那令人傷感的鳴叫,山上杜鵑花的紅色據說就是杜鵑吐的血染的。

轟炸的日子,常常是晴空萬裏。

驚慌的尖叫的警報聲中,帶著食糧、飲水、蠟燭、毛毯、抱著孩子跑進陰冷的防空洞。

這裏麵,嚇得發抖的婦人和孩子們,臉色變得發青。

我們沒有聲音,對著頭上飛過的成群的飛機和轟轟的爆炸聲、還有那猛烈搖動的狂風長長地歎息,然後好不容易爬上山頂,望著被滾滾白煙籠罩著的重慶、惦念著自己的親人是否安全。

夜間轟炸一定是美麗的星月夜。在夜裏我們不進入洞中。

讓孩子們睡下之後,抱在膝上,等待在狹窄的洞口。

往下看螢火蟲一樣的光亮漸漸消失,很快街道被黑色完全包圍,萬籟俱靜,隻有遠處傳來的微弱的犬吠聲。

嘉陵江猶如銀白色的絹帶。

淡淡的月光中看不見機影,隻有爆炸聲漸漸地傳來,突然有幾條探照燈光在天空中一掃而過。

“打中了!打中了!”九架、六架、三架,白蛾一樣的飛機搖晃著衝向重慶,緊接著是震撼大地的爆炸聲,火光衝上了天空。

就這樣流走了五年的日日夜夜。歌樂山的五年,是在“好天良夜”中度過的。

可怕的、令人詛咒的戰爭。

戰爭結束我們懂得了怨。而且我們雖然體驗了激烈的戰爭,也懂得了同情和愛。因此,我在歌樂山最後的兩年中,聽到東京遭受轟炸的時候,感到有種說不出來的痛苦之情。我想象得出無數東京的年輕女性擔心著丈夫和親人,背著軟弱的孩子在警報聲中擠進放空壕那悲慘的樣子。

看見了東京我想起了重慶,走在箱根感到是走在歌樂山。

痛苦給了我們貴重的教訓。最大的繁榮的安樂不能在侵略中得到,隻有同情和互助的愛情才能有共存共榮。

今後永遠再也不要使歌樂山和箱根成為疏散地,要讓熱愛山水的人們常常登上山頂享受美麗的風光,不能再從自然的美中擠進黑暗的防空壕。(民國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在東京)

歸來以後

我回到祖國,回到我最熟識熱愛的首都,我眼花繚亂了!

幾年不見,她已不再是“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而是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了。這些年來在我夢中湧現過多少次的勝地,尤其是“五四”紀念地的天安門,那黯舊的門樓,荒涼的廣場,曾是萬千天真純潔的愛國青年,橫遭反動統治階級血腥迫害的處所,如今是金碧交輝,明光四射,成了中國和世界人民團結一致爭取和平的象征,成了春秋節慶佳日,偉大的人民領袖檢閱壯大的人民隊伍的地方了。此外如雕欄玉砌的故宮,莊嚴矗立的天壇,玲瓏高舉的白塔這些數百年來,萬千勞動人民血汗的智慧的創造,終於回到了勞動人民的手裏,在人民自己的政府的關懷和愛護之下,也都輪奐一新了!這些格外和諧的色彩,格外鮮明的情調,在北京秋日特有的晴天爽氣之中,也格外顯得光輝而靜穆。成群的乳白的鴿子,在這水波漣漪,樓閣玲瓏的上空,回繞飛翔,曳著嘹亮悠揚的哨聲,不住地傳播著和平的消息!

這一片新興的朝氣,不但籠罩著北京雄偉美麗的建築,也籠罩著北京忽然加多的熙熙攘攘的勞動人民。他們在這新的美麗的城市裏,辛勤地勞動著,快樂地遊賞著,熱情地學習著。

在這些熙熙攘攘的勞動人民中間,還夾雜著更加多的新中國的兒童。電車上,公園裏,街頭巷尾,花花簇簇,戴著紅領巾的,背著書包的,還有在父母懷抱中的,一陣陣清朗活潑的笑聲,叫出了新中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