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四 天涯行旅(1 / 3)

在美留學的三年

這應該是我的自傳的第六段了。

我的《寄小讀者》就是在美留學的三年之間寫的,但敘述得並不完全,我和美國的幾個家庭,幾位教授,一些同學之間的可感、有趣的事情並沒有都寫進通訊裏去。

我在《我的大學生涯》裏寫過我的英文教師鮑貴思女士對我特別地愛護和關懷。鮑女士的父親鮑老牧師也在二十年代初期,到北京燕大來看過他的女兒,並遊覽了北京名勝。我們也陪他逛過西山。他在京病了一場,住在那時成立不久的協和醫院。他對我們說,“我在美國和歐洲都住過醫院,但是隻有中國的醫護人員最會體貼人。”

我到了美國東部的波士頓,火車上隻有我一個中國人了。

這時在車站上來接我的就是這兩位鮑老牧師夫婦。在威校開學前,我就住在他們家裏。我記得十分清楚,這地名是默特佛鎮、火藥庫街四十六號。

46POWDERHOUSESTREETMEDFORD,MASS這住址連我弟弟們都記得,因為他們寫給我的信,都是先寄到那裏。這所房子的電話號碼是1146R。和我同船來的清華同學們在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大學上課的,他們都來到這裏來看望我,也都記得這電話號碼。他們還彼此戲謔,說是為的要記住這些數字,口中常念念有詞,像背“主禱文”似的!

這所房子是鮑老夫人娘家的,因為這裏還住著一位老處女,鮑女士的姨母,JOSEPHINEWILCOX,我也跟鮑家子侄輩稱她為周姨(AUNTJO)。

因為鮑老牧師夫婦和“周姨”待我和他們自己的兒女一樣,慈愛而體貼,我在那裏住得十分安逸而自由。他們家裏有一個女工和一個司機。女工專管做飯和收拾屋子,司機就給他們開車。這個女工工作並不細致,書桌上隻草草地拂拭一下,這是我最看不慣的。於是在吃早飯後,同周姨一起洗過盤杯,我便把鮑老牧師和周姨的書案收拾得幹幹淨淨,和我在自己家裏收拾我父親的書案一樣。

在我上學以前,鮑老牧師帶我去參觀了幾個男女大學,他們又帶我到麻省附近觀賞了許多湖光山色,這些我在《寄小讀者》通訊十八“九月九日以後”的記事中都講到了,否則我既沒有自己的車,又沒有向導,哪能暢遊那麼多地方呢?

總之,在美國時期,鮑家就成了我的家,逢年過節,以及寒暑假,他們都來接我回“家”。鮑老牧師在孟省(MAINE)的伍島(FIVEISLANDS)還有一處避暑的房子。我就和他們一同去過。在《寄小讀者》的通訊中,凡是篇末寫著“默特佛”或“伍島”的地名的,都是鮑家人帶我一起去過的。

此外,還有好幾位我的美國教授,也是我應當十分感謝的。他們為我做了一些“破例”的事情。我得到的威校的獎學金,每學期八百元,隻供給學、住、膳費,零用錢是一文無著;我的威校中國同學如王國秀,她是考上清華留學官費的,每月可以領到八十美金。國秀告訴我,不是清華的官費生,也可以去申請清華的半官費,每月可以領到四十美金,隻要你有教授們期終優秀成績的考語。我聽她的話,就填寫了申請表,但是我隻上了九個星期的課便病倒了,又從學校的療養院搬到沙穰療養院,我當然沒有參加期終考試,而我的幾位教授,卻都在申請的表格上,寫上了優秀的考語,於是我糊裏糊塗地得了每月四十美元的零用金!

《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一中的K教授(PROFEKENDRICK)是威校宗教係的教授,我沒有上過她的課,但她在二十年代初期,曾到中國遊曆,在燕大女校住過些日子。我們幾個同學,也陪她逛過西山,談得很投機。因此我一到了威校,她便以監護人自居,對我照拂得無微不至!我在沙穰療養院,總在愁自己的醫療費不知從哪裏出,而療養院也從來沒有向我要過。後來才曉得是K教授取出威校給我的獎學金,來償付的。我病愈後,回到鮑家,K教授又從鮑家把我接出去避暑。她自己會開車,帶我到了新漢壽(NEWHAMP-SHIRE)的白嶺(WHITEMOUNTAINS)上去。《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一到二十三,就寫的是這一段的經曆。

我在美國接觸過的家庭和教授們,在一九三六年重到美國時,曾又都去拜訪過,並送了些作為紀念的中國藝術品。威校的教授們還在威校最大的女生宿舍“塔院”(TOWERCOURT)裏,設午宴招待我們。(那時K教授正在意大利羅馬度假,她寫信請我們到羅馬去,於是我們在不見日、月、星三光的英都霧倫敦,呆了三個星期之後,便到了陽光燦爛的羅馬。這是我留美三年以後的事了。)

還有更應該寫下的,是我的那些熱情活潑的美國同學。在《寄小讀者》通訊九中我已經寫了她們對於背鄉離井的異國的生病同學的同情和關懷,這裏還應當提到她們的“淘氣”!我這人喜歡整齊,我宿舍屋裏牆上掛的字、畫、鏡框,和我書桌上的桌燈、花瓶等,都擺在一定的地方,一旦有人不經意地挪了一下,我就悄沒聲地糾正了過來。她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注意上了。有一天我下課回來,發現我的屋子完全變了徉!牆上的字畫都歪了,相框都倒掛了起來,桌燈放到了書架上,花瓶藏到了床下。我開門出去,在過道上笑嚷:“哪一個淘氣鬼把我的房間弄得亂七八糟的,快出來承認!”這時有好幾間的屋門開了,她們都伸出頭來捂著嘴大笑:這種淘氣搗亂的玩笑,中國同學是決不會做的!

還有,威校在每天下午放學後,院子裏就來了許多從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波士頓大學來訪女友的男同學,這時這裏就像是一座男女同學的校園,熱鬧非常。先是這宿舍裏有個同學有個特別要好的男朋友,來訪,當這一對從樓下客室裏出來,要到湖邊散步時,麵向院子的幾十個玻璃窗兒都推上了,(美國一般的玻璃窗,是兩扇上下推的,不像我們的向外或向內開的)女孩子們伸出頭來,同聲地喊:NO(不可以)!這時這位男同學,多半是不好意思地低頭同女朋友走了,但也有膽子大、臉皮厚的男孩子,卻回頭大聲地笑喊YES(可以)!於是嚇得那幾十個伸出頭來的女孩子,又吐了舌頭,把窗戶關上了!能使同學們對她開這種玩笑的人,必然是一個很得人心的同學。宿舍裏的同學對我還都不壞,卻從來沒有同我開這種玩笑,因為每次來訪問我的男同學,都不隻一個人,或不是同一個人。到了我快畢業那一年,她們雖然知道文藻同我要好,但是文藻來訪的時候不多,我們之間也很嚴肅,在院裏同行,從來沒有挎著胳臂拉著手地。女同學們笑說:“這玩笑太”野“了,對中國人開不得。”

我畢業回國後,還和幾個比較要好的女同學通信,彼此結婚時還互贈禮物,我的大女兒吳冰(1980-81年)到美國夏威爾大學,小女兒吳青(1982-83年)到美國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大學,都是以交換學者的身份去學習的,那裏還有一兩個我的威校女同學們去看她們,或邀請她們到家裏度假。

這些我的同學們都已是八十歲上下的人,更不是我留美三年中的事了!

1987年6月13日

我在寫《在美留學的三年》的時候,寫了一些和美國同學之間的故事,卻沒有寫我和中國同學之間的故事,是個缺憾!

我在一九二三年進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的時候,那裏已經有了幾位中國學生,都是本科的,有桂質良(理工係)、王國秀(曆史係)、謝文秋(體育係)、陸慎儀(教育係),還有兩位和我同時到校的,她們是黎元洪的女兒黎女士和她的女伴周女士,因為她們來了不久就走了,因此我連她們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威大的研究生,本來是不住在校內的;她們可以在校外的村子裏找房子居住,比較自由。校方因為我從中國乍來,人生地不熟,特別允許我住在校內的宿舍,我就和王國秀等四人特別熟悉了起來。我們常常在周末,從個別的宿舍聚到一起,一麵談話,一麵一同洗衣,一同縫補,一同在特定的有電爐的餐室裏做中國飯,尤其是逢年過節(當然是中國的年節),我們就相聚飽餐一頓。但是在國慶日,我們就到波士頓去,和那裏的“中國留學生會”的男女同學們,一同過節。

波士頓的中國留學生多半是清華出去的,他們在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大學、波士頓大學等校學習,我們常有來往。威校以風景著名,波士頓的中國男同學,往往是十幾個人一撥地來威校參觀訪問,來了就找中國女生導遊,我們都盡力招待、解說。一九二五年以後,王國秀等都畢業走了,這負擔就落在我一人身上,以致在那年的聖誕節前夕,在宿舍的聯歡會上,舍監U夫人送我一個小本子,上麵寫:“送上這個本子,作為你記錄來訪的一連隊一連隊的男朋友之用!”惹得女同學們都大笑不止!

我們同波士頓的中國男同學們,還組織過一個“湖社”,那可以算是一個學術組織,因為大家專業不同,我們約定每月一次,在慰冰湖上泛舟野餐,每次有一位同學主講他的專業,其他的人可以提問,並參加討論。我記得那時參加的男同學有哈佛大學的:陳岱孫、沈宗濂、時昭酥、浦薛夙、梁實秋;和燕大的瞿世英。麻省理工大學的有曾昭倫、顧毓、徐宗涑等。有時從外地來波士頓的中國學生,也可以臨時參加,我記得文藻還來過一次。

此外我們還一同演過戲。一九二五年春。波士頓的男同學們要為美國同學演一場中國戲,選定了演《西廂記》,他們說女角必須到威校去請,但是我們誰都不願意演崔鶯鶯。就提議演《琵琶記》,由謝文秋演趙五娘,由謝文秋的摯友、波士頓音樂學院的邱女士(我忘記了她的中國名字)演宰相的女兒,我隻管服裝,不參加演出,不料臨時邱女士得了猩紅熱,隻好由我來充數,好在台詞不多,勉強湊合完場!

還有一次,記得是在一九二六年春(或一九二五年秋),在中國留學生年會上,就和時昭酥、徐宗涑演了一出熊佛西寫的短劇(那時熊佛西也在美國),這劇名和情節都已忘記得幹幹淨淨。現在劇作者和其他兩位演員,都已作古,連問都問不到了!

1987年6月22日補記

話說“相思”

我在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讀碩士學位時,論文的題目是《李清照詞英譯》。導師是研究院教授L夫人。我們約定每星期五下午到她家吃茶。事前我把《漱玉詞》一首譯成英文散文,然後她和我推敲著譯成詩句。我們一邊吃著茶點,一邊談笑,都覺得這種討論是個享受。

有一次——時間大約是一九二五年歲暮吧——在談詩中間,她忽然問我:“你寫過情詩沒有?”我不好意思地說:“我剛寫了一首,題目叫做‘相思’:披上裘兒,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小徑裏冷月相窺,枯枝——在雪地上又縱橫地寫遍了相思!”

12月12日夜,1925我還把漢字“相思”兩字寫給她看,因為“相”字旁的“目”字和“思”字上麵的“田”字,都是橫平豎直的,所以雪地上的枯枝會構成“相思”兩字。她笑了,說是“很有意思,若是用彎彎曲曲的英文字母,就寫不出來了!”

她隻笑著,卻沒有追問我寫這首詩的背景。那時威大的舍監和同宿舍的同學,都從每天的來信裏知道我有個“男朋友”了。那年暑假我同文藻在綺色佳大學補習法文時,還在談著戀愛!十二月十二日夜我得到文藻一封充滿著懷念之情的信,覺得在孤寂的宿舍屋裏,念不下書了,我就披上大衣,走下樓去,想到圖書館人多的地方,不料在樓外的雪地上卻看見滿地上都寫著“相思”兩字!結果,我在圖書館裏也沒念成書,卻寫出了這一首詩。但除了對我的導師外,別的人都沒有看過,包括文藻在內!

“相思”兩字在中國,尤其在詩詞裏是常見的字眼。唐詩中的“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唐代的李商隱無可奈何地說“直道相思了無益”,清代的梁任公先生卻執拗地說“不因無益廢相思”。此外還有寫不完、道不盡的相思詩句,不但常用於情人朋友之間,還有用於諷刺時事的,這裏就不提它了。

說到這裏,我想起一段笑話:一九二六年,我回到母校燕京大學,教一年級國文課。這班裏多是教務處特地編到我班裏來的福建、廣東的男女學生,為了教好他們的普通話,為了要他們學會“咬”準字音,我有時還特意找些“繞口令”,讓他們學著念。有一次就挑了半闋詞,記得是詠什麼鳥的:

金埒遠,玉塘稀,

天空海闊幾時歸?相離隻曉相思死,

那識相思未死時!

這“相思死”和“未死時”幾個字,十分拗口,那些學生們繞不過口來,隻聽見滿堂的“嘶,嘶,嘶”和一片笑聲!

不久,有一天一位女同事(我記得是生物係的助教江先群,她的未婚夫是李汝祺先生,也是清華的學生,比文藻高兩班,那時他也在美國)悄悄地笑問我:“聽說你在班裏盡教學生一些香豔的詩曲,是不是你自己也在想念海外的那個人了?”我想她指的一定是我教學生念的那兩句有關“相思”的詞句。我一邊辯解著,卻也不禁臉紅起來。

1986年3月26日晨

金埒(LIè),以錢鋪成的界溝,以言奢華。——作者

在巴黎的一百天

我在《關於男人》那本書裏《我的老伴》一文中,寫過:“在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六年,文藻休假期間,我同他在歐美轉了一周他到處尋師訪友為幾個優秀學生聯係從師入學的問題。到了法國,他又要回到英國的牛津和劍橋學習”導師製“我卻自己在巴黎度過了悠閑的一百天!”

我在《關於女人》一書中,《我的房東》一文裏提到了一些我在巴黎生活的一部分,卻沒有講到我在巴黎的真實生活。

那時,每天一清早,在女仆瑪利亞替我收拾屋子的時候,我不吃早點,隻帶一塊巧克力,走到羅浮宮,坐在台階上靜靜地看宮裏大圓花壇裏栽的紅、黃、白、紫四色分明的鬱金香,朵朵花上都掛著閃閃發光的露珠。

上午或下午都有那時在巴黎學美術的王、陳兩位中國女大學生,來陪我談天說地,可惜她們的名字都忘記了。回國後,“七·七事變”就起來了,我們也沒有通過信。

到了黃昏,我就獨自去到附近的“香澤麗榭”大街兩旁的咖啡座上,啜著咖啡,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法國女人。法國的女人真俏!這俏就俏在她們的衣著打扮上。她們的衣、鞋、帽子一般都是同一色調。那年時興的是豆青和淡紅色,看著她們穿著淺青或淺紅的稱身的連衣裙,戴著和衣服同色的帽子,帽子上綴著同色的花,年紀十分輕的就不施粉脂,自然也煥發出容光。年輕大點的也不濃妝而是淡抹,這和我走過的日本、美國、英國以及後來走過的德國、俄國的女人都不相同,法國女人那種俏美的淡妝,使人看了眼睛和心都覺得舒服!

王、陳二位女士還曾帶我去過一個專賣婦女大衣的叫做“春天”的商店。一排排的衣架上,掛著有上千件的女大衣,式樣也件件不同,顏色卻都是黑的。

這段生活,可以說是我這一生中最“美”的回憶!

1989年2月4日清晨

默廬試筆

我為什麼潛意識的苦戀著北平?我現在真不必苦戀著北平,呈貢山居的環境,實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處,還靜,還美。我的寓樓,前廊朝東,正對著城牆,雉堞蜿蜒,鬆影深青,霽天空闊。最好是在廊上看風雨,從天邊幾陣白煙,白霧,雨腳如繩,斜飛著直灑到樓前,越過遠山,越過近塔,在瓦簷上散落出錯落清脆的繁音。還有清晨黃昏看月出,日上。

晚霞,朝靄,變幻萬端,莫可名狀,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悅。下樓出門轉向東北,鬆林下參差的長著荇菜,菜穗正紅,而紅穗顏色,又分深淺,在灰牆,黃土,綠樹之間,帶映得十分悅目。出荊門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東首,栗樹成林,林外隱見湖影和山光,林間有一片廣場,這時已在城牆之上,登牆,外望,高崗起伏,遠村隱約。我最愛早起在林中攜書獨坐,淡雲來往,秋陽暖背,爽風拂麵,這裏清極靜極,絕無人跡,隻兩個小女兒,穿著桔黃水紅的絨衣,在廣場上遊戲奔走,使眼前宇宙,顯得十分流動,鮮明。

我的寓樓,後窗朝西,書案便設在窗下,隻在窗下,呈貢八影,已可見其三,北望是“鳳嶺鬆巒”,前望是“海潮夕照”,南望是“漁浦星燈”。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經描寫過,一百二十日夜之中,變化無窮,使人忘倦。出門南向,出正麵荊門,西邊是昆明西山。北邊山上是三台寺。走到山坡盡處,有個平台,鬆柏叢繞,上有石礅和石塊,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見城內居舍,在樹影中,錯落參差。南望城外又可見三景,是龍街子山上之“龍山花塢”,羅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其餘兩景是白龍潭之“彩洞亭魚”,和黑龍潭之“碧潭異石”,這兩景非走到潭邊是看不見的,所以我對於默廬周圍的眼界,覺得爽然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