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五 往事與家(2 / 3)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的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讚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台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台守,人生寬廣的很!”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隻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後,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隻悄然微歎。失望的心情,不願它再興起。而今夜濃霧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的起了悲哀!

絲雨鎊鎊裏,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闌,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的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帶這兩年前已死的密願,直到塔前的光下——從茲了結!拈得起,放得下,願不再為燈塔動心,也永不作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願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願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塔中的燃燈者!願海水向他長綠,願海山向他長青!願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帝王,隻對他們,我願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隻這般昏昏的,匆匆的別去,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頭一天午時,我就沒有上桌吃飯,弟弟們喚我,我躺在床上裝睡。聽見母親在外間說:“罷了,不要惹她。”

傷了一會子的心——下午弟弟們的幾個小朋友來了,玩得鬧烘烘的。大家環著院子裏一個大蓮花缸跑,彼此潑水為戲,連我也弄濕了衣襟。母親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邊去了,卻吩咐廚房裏替我煮了一碗麵。

黃昏時又靜了下來,我開了琴旁的燈彈琴,好幾年不學琴了,指法都錯亂,我隻心不在焉的反複的按著。最後不知何時已停了彈,隻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譜來。

父親走到琴邊,說:“今晚請你的幾個朋友來談談也好,就請她們來晚餐。”我答應著,想了一想,許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雖遠些,還在西城。我就走到電話匣旁,摘下耳機來,找到她,請她多帶幾個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說晚了,如來不及,不必等著晚餐也罷。那時已入夜,平常是星從我家歸去的時候了。

舅母走過來,潛也從家裏來了。我們都很歡喜,今夜最怕是隻有家人相對!潛說著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學生的笑話,我們聽得很熱鬧。

廚丁在兩個院子之間,不住的走來走去,又自言自語的說:“九點了!”我從簾子裏聽見,便笑對母親說:“簡直叫他們開飯罷,廚師父在院子裏急得轉磨呢!——星一時未必來得了。”母親說:“你既請了她,何妨再等一會?”和我說著,眼卻看著父親。父親說:“開來也好,就請舅母和潛在這裏吃罷。我們家裏按時慣了,偶然一兩次晚些,就這樣的雞犬不寧!”

我知道父親和母親隻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飯,如今有舅母和潛在這裏,和星來一樣,於是大家都說好——紛紜語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頓晚飯。

飯後好一會,星才來到,還同著憲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進入客室。

話別最好在行前八九天,臨時是“話”不出來的。不是輕重顛倒,就是無話可說。所以我們隻是東拉西扯,比平時的更淡漠,更無頭緒,我一句也記不得了。

隻記得一句,還不是我們說的。

我和星,宜在內間,楫陪著憲在外間,隻隔著一層窗紗,小孩子談得更熱鬧。

星忽然搖手,聽了一會,笑對我說:“你聽你小弟弟和憲說的是什麼?”我問:“是什麼?”她笑道:“他說,”我姊姊走了,我們家裏,如同丟了一顆明珠一般!她說著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覺臉紅起來。

——我們姊弟平日互相封贈的徽號多極了!什麼劍客,詩人,哲學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諡著。哪裏是好意?三分親愛,七分嘲笑,有時竟等於怨謗,一點經緯都沒有的!比如說父親或母親偶然吩咐傳遞一件東西,我們爭著答應,自然有一個捷足先得,偶然得了誇獎,其餘三個怎肯幹休?便大家站在遠處,點頭讚歎的說:“孝子!真孝順!”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結果又引起一番爭論。

這些事隻好在家裏通行,而童子無知,每每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弄假成真的說著,總使我不好意思——我也隻好一笑,遮掩開去。

舅母和潛都走了,我們便移到中堂來。時已夜午,我覺得心中煩熱,竟剖開了一個大西瓜。

弟弟們零零落落的都進去了,再也不出來。憲沒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說:“走罷,遠得很呢,明天車站上送你!”說著有些淒然。——豈知明天車站上並沒有送著,反是半個月後送到海舟上來,這已是我大夢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們,走入中間,弟弟們都睡了。進入內室,隻父親一人在燈下,我問媽媽呢,父親說睡下了。然而我聽見母親在床上轉側,又輕輕的咳嗽,我知道她不願意和我說話,也就不去揭帳。

默然片晌,——父親先說些閑話,以後慢慢的說:“我十七歲離家的時候,祖父囑咐我說:出外隻守著三個字:勤,慎,”沒有說完,我低頭按著胸口——父親皺眉看著我,問:“怎麼了?”我說:“沒有什麼,有一點心痛”父親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不早了,你睡去罷,已是一點鍾了。”

回到屋裏,撫著枕頭也起了戀戀,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飯是獨自吃的,告訴過母親到佟府和女青年會幾個朋友那裏辭行,便出門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來。

入門已覺得淒切!在院子裏,弟弟們攔住我,替我攝了幾張快影。照完我徑入己室,扶著書架,淚如雨下。

舅母抱著小因來了,說:“小因來請姑姑了,到我們那邊吃餃子去!”我連忙強笑著出來,接過小因,偎著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淚眼——便跟著舅母過來。

也沒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萬倍於蘸餃子的薑醋,父親踱了過來,一麵逗小因說笑,卻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淚落在碗裏,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著淚隻管讓著,我不顧的站了起來。回家去,中堂裏正撤著午餐。母親坐在中間屋裏,看見我,眼淚便滾了下來。我那時方寸已亂!一會兒恐怕有人來送我,與其左右是禁製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現在哭。我叫了一聲“媽媽”,挨坐了下去。我們冰涼顫動的手,緊緊的互握著臂腕,嗚咽不成聲!——半年來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無數的忍淚吞聲,都積攢了來,有今日恣情的一慟!

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來勸,恐怕是要勸的人也禁製不住了!

我釋了手,臥在床上,淚已流盡,閉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覺得廓然。外麵人報潛來了,母親便走了出去。小朋友們也陸續的來了,我起來洗了臉,也出去和他們從容的談起話來。

外麵門環響,說:“馬車來了。”小朋友們都手忙腳亂的先推出自行車去,潛拿著帽子,站在堂門邊。

我竟微笑了!我說:“走了!”向空發言似的,這語聲又似是從空中來,入耳使我驚懾。我不看著任一個人,便掀開簾子出去。

極迅疾的!我隻一轉身,看見涵站在窗前,隻在我這一轉身之頃,他極酸惻的瞥了我一眼,便回過頭去!可憐的孩子!他從昨日起未曾和我說話,他今天連出大門來送我的勇氣都沒有!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無限的別話,我都領會了!別離造成了今日異樣懂事的一個他!今天還是他的生日呢,無情的姊姊連壽麵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門外,隻覺得車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來了。我卻不曾看見母親。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隱在人後,或是她沒有出來。我看見舅母,嫂嫂,都含著淚。連站在後麵的白和張,說了一聲“一路平安!”聲音都哽咽著,眼圈兒也紅了。

坐車,騎車的小孩子,都啟行了。我帶著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上了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馬一揚鬣,車輪已經轉動。隻幾個轉動,街角的牆影,便將我親愛的人們和我的,相互的視線隔斷了,我又微笑著向後一倚。自此入夢!此後的都是夢境了!

隻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隻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便把我別到如雲的夢中來!

九個月來懸在雲霧裏,眼前飛掠的隻是夢幻泡影,一切色,聲,香,味,觸,法,都很異樣,很麻木,很飄浮。我掙紮把握,也撮不到一點真實!

這種感覺不是全然於我無益的,九個月來,不免有時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轉,無可奈何的時節,我就茫然四顧的說:“不管它罷,這一切原都在夢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鄉愁,也這樣迷迷糊糊的讓它過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隻是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然而前天我追寫的時候,我的眼淚流的比筆尖移動得還快!亭中寂寂,濃密的鬆枝外,好鳥時鳴,嫣紅姹紫開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紙筆,和一方濕透的紗巾外,看不見別的!

我寫時不須思索,沒有著力,而回憶如大河泛決,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齊下,同時描述了每一段時間,每一個人,每一端思念!

我寫時因嗚咽而中斷了好幾次,歸結隻寫了顧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無盡,每一小段都能演繹到千萬言!

文藝既憑借著主觀的欣賞,我寫時如雨的眼淚,未必能普遍的感動了世間一切有情。但因著字字真切的本地風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決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憶,而終於墜淚,第一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遠道寄回這幾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讀,引動她的傷感後,不能有即時笑語的慰藉,我誠何心?

然而不須感傷,我至愛的母親!我靈魂是軀殼的主宰,別離之前,雖不知離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嚐不知別離之苦。我要推卻別離,沒有別離敢來挽我。為著人生,我曾自願不住的揮著別淚,作此“弱遊”!

別的都不說,隻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先在世上絕對的承認了一個“我”的存在,為幸已多!

鄉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證實了一分,——何以故?

因我確有個感受痛苦的心靈與軀殼故!

既承認了“我”,就不能不承認宇宙中無量數的“他”,更不能不承認了包羅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絕對承認了生命,我便願低頭去領略。我便願遍嚐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嚐!——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

我曾說:“別離碎我為微塵,和愛和愁,病又把我團捏起來,還敷上一層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細端詳,放心走去之後,我已另是一個人!”

“她已漸遠漸杳,我雖沒有留她的意想,望著她的背影,卻也覺得有些淒戀。我起來試走,我的軀體輕健;我舉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長著萋萋的芳草,我要從此走上遠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謝病與別離。二十餘年來,我第一次認識了生命。”

所以,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憑著血與淚,我已推開了生命神秘的宮門。因著巨大的代價,我從此要領受人生,享樂人生。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悲哀隻是一霎時,我的青春活潑的心,決不作悲哀的留滯。日來漸慣了單寒羈旅,離愁已淺,病緣已斷;隻往事忽忽追憶,難得當日哀樂縱橫,貽我以抒寫時的灑落與回味!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往事的追寫,決不會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筆的可能,總未到悲哀的極致。母親寄我的信中曾有:“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難過,就想寫信,提起筆來,心中一陣難受,又放下了筆,不能再寫”可知到了悲極,決無能力把筆!我隻灑灑落落寫來,寫完心釋。投筆之後,就讓它從此成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連!

往事願都撇在一邊!——現在我收了紙筆,要在斜陽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無際的山坡上,開了萬樹不知名的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花,內中我隻認得櫻花已開,丁香已含苞,楊柳的嫩黃,與鬆枝的深綠,襯以知更雀的紅胸,真是異樣的鮮明!此行循著紫羅蘭路,也許采些野花歸去。

願上帝祝福母親!

願上帝祝福母親!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是不相幹的——作者原注。

(收入《往事》)

南歸

去年秋天,楫自海外歸來,住了一個多月又走了。他從上海十月三十日來信說:“今天下午到母親墓上去了,下著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陽光立刻出來。母親有靈!我照了六張相片。照完相,雨又下起來了。姊姊!上次離國時,母親在床上送我,囑咐我,不想現在是這樣的了!”

我的最小偏憐的海上飄泊的弟弟!我這篇《南歸》,早就在我心頭,在我筆尖上。隻因為要瞞著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獨自,無人勸解時,得到這震驚的消息,讀到這一切刺心刺骨的經過。我挽住了如瀾的狂淚,直待到你歸來,又從我懷中走去。在你重過飄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參拜了慈親的墳墓之後,我才來動筆!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顫栗相顧,都已做了無母之兒,海枯石爛,世界上慈憐溫柔的恩福,是沒有我們的份了!我縱然盡寫出這深悲極慟的往事,我還能在你們心中,加上多少痛楚我還能在你們心中,加上多少痛楚。現在我不妨解開血肉模糊的結束,重理我心上的創痕。把心血嘔盡,眼淚傾盡,和你們恣情開懷的一慟,然後大家飲泣收淚,奔向母親要我們奔向的艱苦的前途!

我依據著回憶所及,並參閱藻的日記,和我們的通信,將最鮮明,最靈活,最酸楚的幾頁,一直寫記了下來。我的握筆的手,我的筆兒,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天!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從城中歸來,客廳桌上放著一封從上海來的電報,我的心立刻震顫了。急忙的將封套拆開,上麵是“母親雲,如決回,提前更好”,我念完了,抬起頭來,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說:“這無非是母親想你,要你早些回去,決不會怎樣的。”我點點頭。上樓來脫去大衣,隻覺得全身戰栗,如冒嚴寒。下樓用飯之先,我打電話到中國旅行社買船票。據說這幾天船隻非常擁擠,須等到十九日順天船上,才有艙位,而且還不好。我說無論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豬圈,是狗竇,隻要能把我渡過海去,我也要蜷伏幾宵——就這樣的定下了船票。

夜裏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時時驚躍。我知道假如不是母親病的危險,父親決不會在火車斷絕,年假未到的時候,催我南歸。他擬這電稿的時候,雖然有萬千的斟酌使詞氣緩和,而背後隱隱的著急與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無盡的言語來溫慰我;說身體要緊,無論怎樣,在路上,在家裏,過度的悲哀與著急,都與自己母親是無益有害的。這一切我也知道,便飲淚收心的睡了一夜。

以後的幾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裝,清理剩餘手續之中。那幾天又特別的冷。朔風怒號,樓中沒有一絲暖氣。晚上藻和我總是強笑相對,而心中的怔忡,孤懸,恐怖,依戀,在不語無言之中,隻有鍾和燈知道了!

傑還在學校裏,正預備大考。南歸的消息,縱不能瞞他,而提到母親病的推測,我們在他麵前,總是很樂觀的,因此他也還坦然。天曉得,弟弟們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賴我。他以為姊姊一去,母親的病是不會成問題的。可憐的孩子,可祝福的無知的信賴!

十八日的下午四時二十五分的快車,藻送我到天津。這是我們蜜月後的第一次同車,雖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著,而心中的甜酸苦樂,大不相同了!窗外是凝結的薄雪,窗隙吹進砭骨的冷風,斜日黯然,我已經覺得腹痛。怕藻著急,不肯說出,又知道說了也沒用,隻不住的喝熱茶。七點多鍾到天津,下了月台,我已痛得走不動了。好容易掙出站來,坐上汽車,徑到國民飯店,開了房間,我一直便躺在床上。藻站在床前,眼光中露出無限的驚惶:“你又病了?”我呻吟著點一點頭。——我以後才發現這病是慢性的盲腸炎。這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發作一兩次。每次都痛徹心腑,痛得有時延長至十二小時。行前為預防途中複發起見,曾在協和醫院仔細驗過,還看不出來。直到以後從上海歸來,又患了一次,醫生才絕對的肯定,在協和開了刀,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這夜的痛苦,是逐秒逐分的加緊,直到夜中三點。我神誌模糊之中,隻覺得自己在床上起伏坐臥,嘔吐,呻吟,連藻的存在都不知道了。中夜以後,才漸漸的緩和,轉過身來對坐在床邊拍撫著我的藻,作頹乏的慘笑。他也強笑著對我搖頭不叫我言語。慢慢的替我卸下大衣,嚴嚴的蓋上被。我覺得剛一閉上眼,精魂便飛走了!

醒來眼裏便滿了淚;病後的疲乏,臨別的依戀,眼前旅行的辛苦,到家後可能的恐怖的事實,都到心上來了。對床的藻,正做著可憐的倦夢。一夜的勞瘁,我不忍喚醒他,望著窗外天津的黎明,依舊是冷酷的陰天!我思前想後,除了將一切交給上天之外,沒有別的方法了!

這一早晨,我們又相倚的坐著。船是夜裏十時開,藻不能也不敢說出不讓我走的話,流著淚告訴我:“你病得這樣!”

我是個窮孩子,忍心的丈夫。我不能陪你去,又不能替你預備下好艙位,我讓你自己在這時單身走!他說著哽咽了。我心中更是甜酸苦辣,不知怎麼好,又沒有安慰他的精神與力量,隻有無言的對泣。

還是藻先振起精神來,提議到梁任公家裏,去訪他的女兒周夫人,我無力的讚成了。到那裏蒙他們夫婦邀去午飯。席上我喝了一杯白蘭地酒,覺得精神較好。周夫人對我提到她去年的回國,任公先生的病以及他的死。悲痛沉摯之言,句句使我聞之心驚膽躍,最後實在坐不住,掙紮著起來謝了主人。發了一封報告動身的電報到上海,兩點半鍾便同藻上了順天船。

房間是特別官艙,出乎意外的小!又有大煙囪從屋角穿過。上鋪已有一位廣東太太占住,箱兒簍子,堆滿了一屋。幸而我行李簡單,隻一副臥具,一個手提箱。藻替我鋪好了床,我便蜷曲著躺下。他也蜷伏著坐在床邊。門外是笑罵聲,叫賣聲,喧呶聲,爭競聲;雜著油味,垢膩味,煙味,鹹味,陰天味;一片的擁擠,窒塞,紛擾,叫囂我忍住呼吸,閉著眼。藻的眼淚落在我的臉上:“愛,我恨不能跟了你去!這種地方豈是你受得了的!”我睜開眼,握住他的手:“不妨事,我原也是人類中之一!”

直挨到夜中九時,煙鹵旁邊的橫床上,又來了一位女客,還帶著一個小女兒。屋裏更加緊張擁擠了,我坐了起來,攏一攏頭發,告訴藻:“你走罷,我也要睡一歇,這屋裏實在沒有轉身之地了!”因著早晨他說要坐三等車回北平去,又再三的囑咐他:“天氣冷,三等車上沒有汽爐,還是不坐好。和我同甘苦,並不在於這情感用事上麵!”他答應了我,便從萬聲雜遝之中擠出去了。

——到滬後,得他的來信說:“對不起你,我畢竟是坐了三等車。試想我看著你那樣走的,我還有什麼心腸求舒適?即此,我還覺得未曾分你的辛苦於萬一!更有一件可喜的事,我將剩下的車費在市場的舊書攤上,買了幾本書了”——這幾天的海行,窗外隻看見唐沽的碎裂的冰塊,和大海的洪濤。人氣蒸得模糊的窗眼之內,隻聽得人們的嘔吐。飯廳上,茶房連疊聲叫“吃飯咧!”以及海客的談時事聲,涕唾聲。這一百多鍾頭之中,我已置心身於度外,不飲不食,隻求能睡,並不敢想到母親的病狀。睡不著的時候,隻瞑目遐思夏日蜜月旅行中之西湖莫幹山的微藍的水,深翠的竹,以求超過眼前的地獄景況於萬一!

二十二日下午,船緩緩的開進吳淞口,我趕忙起來梳頭著衣,早早的把行裝收拾好。上海仍是陰天!我推測著數小時到家後可能的景況,心靈上隻有戰栗,隻有祈禱!江上的風吹得蕭蕭的,寒星般的萬船樓頭的燈火,照映在黃昏的深黑的水上,畫出彎顫的長紋。晚六時,船才緩緩的停在浦東。

我又失望,又害怕,孤身旅行,這還是第一次。這些腳夫和接水,我連和他們說話的膽量都沒有,隻把門緊緊的關住,等候家裏的人來接。直等到七時半,客人們都已散盡,連茶房都要下船去了。無可奈何,才開門叫住了一個中國旅行社的接客,請他照應我過江。

我坐在顛簸的擺渡上,在水影燈光中,隻覺得不時搖過了黑而高大的船舷下,又越過了幾隻橫渡的白篷帶號碼的小船。在料峭的寒風之中,淋漓精濕的石階上,踏上了外灘。大街樓頂廣告上的電燈聯成的字,仍舊追逐閃爍著,電車仍舊是隆隆不絕的往來的走著。我又已到了上海!萬分昏亂的登上旅行社運箱子的汽車,連人帶箱子從幾個又似迅速又似疲緩的轉彎中,便到了家門口。

按了鈴,元來開門。我頭一句話,是“太太好了麼?”他說:“好一點了。”我顧不得說別的,便一直往樓上走。父親站在樓梯的旁邊接我。走進母親屋裏,華坐在母親床邊,看見我站了起來。小菊倚在華的膝旁,含羞的水汪汪的眼睛直望著我。我也顧不得抱她,我俯下身去,叫了一聲“媽!”看母親時,真病得不成樣子了!所謂“骨瘦如柴”者,我今天才理會得!比較兩月之前,她仿佛又老了二十歲。額上似乎也黑了。氣息微弱到連話也不能說一句,隻用悲喜的無主的眼光看著我,父親告訴我電報早接到了。涵帶著苑從下午五時便到碼頭去了,不知為何沒有接著。這時小菊在華的推挽裏,撲到我懷中來,叫了一聲“姑姑”。小臉比從前豐滿多了,我抱起她來,一同伏到母親的被上。這時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趕緊回頭走到飯廳去。

涵不久也回來了,臉凍得通紅——我這時方覺得自己的腿腳,也是冰塊一般的僵冷。——據說是在外灘等到七時。急得不耐煩,進到船公司去問,公司中人待答不理的說:“不知船停在哪裏,也許是沒有到罷!”他隻得轉了回來。

飯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這次旅行的經過,父親凝神看著我,似乎有無限的過意不去。華對我說發電叫我以後,才告訴母親的,隻說是我自己要來。母親不言語,過一會子說:

“可憐的,她在船上也許時刻提心吊膽的想到自己已是沒娘的孩子了!”

飯後涵華夫婦回到自己的屋裏去。我同父親坐在母親的床前。母親半閉著眼,我輕輕的替她拍撫著。父親悄聲的問:

“你看母親怎樣?”我不言語,父親也默然,片晌,歎口氣說:

“我也看著不好,所以打電報叫你,我真覺得四無依傍——我的心都碎了”此後的半個月,都是侍疾的光陰了。不但日子不記得,連晝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連的是母親仰臥的瘦極的睡容,清醒時低弱的語聲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陰鬱的天,壁爐中發爆的煤火,淒絕靜絕的半夜爐台上滴答的鍾聲,黎明時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開窗小立時鎊鎊的朝霧!在這些和淚的事實之中,我如同一個無告的孤兒,獨自赤足拖踏過這萬重的火焰!

在這一片昏亂迷糊之中,我隻記得侍疾的頭幾天,我是每天晚上八點就睡,十二點起來,直至天明。起來的時候,總是很冷。涵和華摩挲著憂愁的倦眼,和我交替,我站在壁爐邊穿衣裳,母親慢慢的倒過頭來說:“你的衣服太單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駱駝絨袍子,省得凍著!”我答應了,她又說:

“我去年頭一次見藻,還是穿那件袍子呢。”

她每夜四時左右,總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額上冰冷。

在那時候,總要喝南棗北麥湯,據說是止汗滋補的。我恐她受涼,又替她縫了一塊長方的白絨布,輕輕的圍在額上。母親閉著眼微微的笑說:“我像觀世音了。”我也笑說:“也像聖母呢!”

因著骨痛的關係,她躺在床上,總是不能轉側。她瘦得隻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墊著許多棉花枕頭,鴨絨被等,上麵隻蓋著一層薄薄的絲綿被頭。她隻仰著臉在半靠半臥的姿勢之下,過了我和她相親的半個月。可憐的病弱的母親!

夜深人靜,我偎臥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較好,就和我款款的談話,語音輕得似天半飄來,在半朦朧半追憶的神態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臉,我的心緒和眼淚都如潮湧上。

她談著她婚後的暌離和甜蜜的生活,談到幼年失母的苦況,最後便提到她的病。她說:我自小千災百病的,你父親常說:“你自幼至今吃的藥,總集起來,夠開一間藥房的了。”真是我萬想不到,我會活到六十歲!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這次病了五個月,你們真是心力交瘁!我對於我的女兒,兒子,媳婦,沒有一毫的不滿意。我隻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兩年你們的福”我們心力交瘁,能報母親的恩慈於萬一麼?母親這種過分愛憐的話語,使聽者傷心得骨髓都碎了!

如天之福,母親臨終的病,並不是兩月前的骨瘋。可是她的老病“胃痛”和“咳嗽”又回來了。在每半小時一吃東西之外,還不住的要服藥,如“胃活”“止咳丸”之類,而且服量要每次加多。我們知道這些藥品都含有多量的麻醉性的,起先總是竭力阻止她多用。幾天以後,為著她的不能支持的痛苦,又漸漸的知道她的病是沒有痊愈的希望,隻得咬著牙,忍著心腸,順著她的意思,狂下這種猛劑,節節的暫時解除她突然襲擊的苦惱。

此後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間。卻因著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穩,總得由涵用手用力的替她揉著,並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親的床前,終夜在祈禱的狀態之中!

在人力窮盡的時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沒了我的全意識。我覺得我的心香一縷勃勃上騰,似乎是哀求聖母,體恤到嬰兒愛母的深情,而賜予我以相當的安慰。那夜街上的歡呼聲,爆竹聲不停。隔窗看見我們外國鄰人的燈彩輝煌的聖誕樹,孩子們快樂的歌唱跳躍,在我眼淚模糊之中,這些都是針針的痛刺!

半夜裏父親低聲和我說:“我看你母親的身後一切該預備了。舊式的種種規矩,我都不懂。而且我看也沒有盲從的必要。關於安葬呢——你想還回到故鄉去麼?山遙水隔的,你們輕易回不去,年深月久,倒荒涼了,是不是?不過這須探問你母親的意思。”我說:“父親說出這話來,是最好不過的了。本來這些迷信禁忌的辦法,我們所以有時曲從,都是不忍過拂老人家的意思。如今父親既不在乎這些,母親又是個最新不過的人。縱使一切犯忌都有後驗,隻要母親身後的事能舒舒服服的辦過去,千災五毒,都臨到我們四個姊弟身上,我們也是甘心情願的!”

——第二天我們便托了一位親戚到萬國殯儀館接洽一切。鋼棺也是父親和我親自選定的。這些以後在我寄藻和傑的信中,都說得很詳細。——這樣又過了幾天。母親有時稍好,微笑的躺著。小菊爬到枕邊,捧著母親的臉叫“奶奶”。華和我坐在床前,談到秋天母親骨痛的時候,有時躺在床上休息,有時坐在廊前大椅上曬太陽,旁邊幾上總是供著一大瓶菊花。母親說:“是的,花朵兒是越看越鮮,永遠不使人厭倦的。病中陽光從窗外進來,照在花上,我心裏便非常的歡暢!”母親這種愛好天然的性情,在最深的病苦中,仍是不改。她的骨痛,是由指而臂,而肩背,而膝骨,漸漸下降,全身僵痛,日夜如在桎梏之中,偶一轉側,都痛徹心腑。假如我是她,我要痛哭,我要狂呼,我要咒詛一切,棄擲一切。而我的最可敬愛的母親,對於病中的種種,仍是一樣的接受,一樣的溫存。對於兒女,沒有一句性急的話語;對於奴仆,卻更加一倍的體恤慈憐。對於這些無情的自然,如陽光,如花卉,在她的病的靜息中,也加倍的溫煦馨香。這是上天賜予,惟有她配接受享用的一段恩福!

我們知道母親決不能過舊曆的新年了,便想把陽曆的新年,大大的點綴一下。一清早起來,先把小菊打扮了,穿上大紅緞子棉袍,抱到床前,說給奶奶拜年。桌上擺上兩盤大福桔,爐台窗台上的水仙花管,都用紅紙條束起。又買了十幾盞小紅紗燈,掛在床角上,爐台旁,電燈下。我們自己也略略的妝扮了,——我那時已經有十天沒有對鏡梳掠了!我覺得平常過年,我們還沒有這樣的起勁!到了黃昏我將十幾盞紗燈點起掛好之後,我的眼淚,便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一直流個不斷了!

有誰經過這種的痛苦?你的最愛的人,抱著最苦惱的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從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時你要佯歡詭笑的在旁邊伴著,守著,聽著,看著,一分一秒的愛惜恐懼著這同在的光陰!這樣的生活,能使青年人老,老年人死,在天堂上的人,下了地獄!世間有這樣痛苦的人嗬,你們都有了我的最深極厚的同情!

裁縫來了,要裁做母親裝裹的衣裳。我悄悄的把他帶到三層樓上。母親平時對於穿著,是一點不肯含糊的。好的時候遇有出門,總是把要穿的衣服,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熨了又熨。所以這次我對於母親壽衣的材料,顏色,式樣,尺寸,都不厭其詳的叮嚀囑咐了。告訴他都要和好人的衣裳一樣的做法,若含糊了要重做的。至於外麵的袍料,帽子,襪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覺的時間來,自己去買的。那天上海冷極,全市如冰。而我的心靈,更有萬倍的僵凍!

回來脫了外衣,走到母親跟前。她今天又略好了些,問我:“睡足了麼?”我笑說:“睡足了。”因又談起父親的生日——陽曆一月三日,陰曆十二月四日——快到了。父親是在自己生日那天結婚的。因著母親病了,父親曾說過不做生日,而父母親結婚四十年的紀念,我們卻不能不慶祝。這時父親,涵,華等都在床前,大家湊趣談笑,我們便故作嬌癡的佯問母親做新娘時的光景。母親也笑著,眼裏似乎閃爍著青春的光輝。她告訴我們結婚的儀式,贈嫁的妝奩,以及佳禮那天怎樣的被花冠壓得頭痛。我們都笑了。爬在枕邊的小菊看見大家笑,也莫名其妙的大聲嬌笑。這時,眼前一切的悲懷,似乎都忘卻了。

第二天晚上為父親暖壽。這天母親又不好,她自己對我說:“我這病恐怕不能好了。我從前看彈詞,每到人臨危的時候總是說”一日輕來一日重,一日添症八九分“便是我此時的景象了。”我們都忙笑著解釋,說是天氣的關係,今天又冷了些。母親不言語。但她的咳嗽,愈見艱難了,吐一口痰,都得有人使勁的替她按住胸口。胃痛也更劇烈了,每次痛起,麵色慘變。——晚上,給父親拜壽的子侄輩都來了。涵和華忙著在樓下張羅。我仍舊守在母親旁邊。母親不住的催我,快攏攏頭,換換衣服,下樓去給父親拜壽。我含著淚答應了。草草的收拾畢,下得樓來,隻看見壽堂上紅燭輝煌,父親坐在上麵,右邊並排放著一張空椅子。我一跪下,眼淚突然的止不住了,一翻身趕緊就上樓去,大家都默然相視無語。

夜裏母親忽然對我提起她自己兒時侍疾的事了:“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歲便沒了母親!”你外祖母是癆病,那年從九月九臥床,就沒有起來。到了臘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輪流伺候著。我那時還小,隻記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氣,你外祖父便叫老媽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邊去了。

從那時起,我便是沒娘的孩子了。“她歎了一口氣,臘八又快到了。”我那時真不知說什麼好。母親又說:“傑還不回來——算命的說我隻有兩孩子送終,有你和涵在這裏,我也滿意了。”

父親也坐在一邊,慢慢的引她談到生死,談到故鄉的塋地。父親說:“平常我們所說的”弧死首丘“其實也不是”母親便接著說:“其實人死了,隻剩一個軀殼,丟在哪裏都是一樣。何必一定要千山萬水的運回去,將來糊口四方的子孫們也照應不著。”

現在回想,那時母親對於自己的病勢,似乎還模糊,而我們則已經默曉了,在輪替休息的時間內,背著母親,總是以眼淚洗麵。我知道我的枕頭永遠是濕的。到了時候,走到母親麵前,卻又強笑著,談些不要緊的寬慰的話。涵從小是個渾化的人,往常母親病著,他並不會怎樣的小心伏侍。這次他卻使我有無限的驚奇!他靜默得像醫生,體貼得像保姆。

我在旁靜守著,看他喂桔汁,按摩,那樣子不像兒子伏侍母親,竟像父親調護女兒!他常對我說:“病人最可憐,像小孩子,有話說不出來。”他說著眼眶便紅了。

這使我如何想到其餘的兩個弟弟!傑是夏天便到唐沽工廠實習去了。母親的病態,他算是一點沒有看見。楫是十一月中旬走的。海上漂流,明年此日,也不見得會回來。母親對於楫,似乎知道是見不著了,並沒有怎樣的念道他。卻常常的問起傑:“年假快到了,他該回來了罷?”一天總問起三四次,到了末幾天,她說:“他知道我病,不該不早回!做母親的一生一世的事,”我默然,母親哪裏知道可憐的傑,對於母親的病還一切蒙在鼓裏呢!

十二月三十一夜,除夕。母親自己知道不好,心裏似乎很著急,一天對我說了好幾次:“到底請個大醫生來看一看,是好是壞,也叫大家定定心。”其實那時隔一兩天,總有醫生來診。照樣的打補針,開止咳的藥,母親似乎膩煩了。我們立刻商量去請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國醫生,秋天也替她看過的。到了黃昏,大夫來了。我接了進來,他還認得我們,點首微笑。替母親聽聽肺部,又慢慢的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顫聲的問:“怎麼樣?”他回頭看了看母親,“病人懂得英文麼?”我搖一搖頭,那時心膽已裂!他低聲說:

“沒有希望了,現時隻圖她平靜的度過最後的幾天罷了!”

本來是我們意識中極明了的事,卻經大夫一說破,便似乎全幕揭開了。一場悲慘的現象,都跳躍了出來!送出大夫,在甬道上,華和我都哭了,卻又趕緊的彼此解勸說:“別把眼睛哭紅了,回頭母親看出,又惹她害怕傷心。”我們拭了眼淚,整頓起笑容,走進屋裏,到母親床前說:“醫生說不妨事的,隻要能安心靜息,多吃東西,精神健朗起來,就慢慢的會好了。”母親點一點頭。我們又說:“今夜是除夕,明天過新曆年了,大家守歲罷。”

領略人生,可是一件容易事?我曾說過種種無知,癡愚,狂妄的話語,我說:“我願遍嚐人生中的各趣,人生中的各趣,我都願遍嚐。”又說:“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遍挨遍嚐,要它針針見血。”又說:“哀樂悲歡,不盡其致時,看不出生命之神秘與偉大。”其實所謂之“神秘”“偉大”,都是未經者理想企望的言詞,過來人自欺解嘲的話語!

我寧可做一個麻木,白癡,渾噩的人,一生在安樂,卑怯,依賴的環境中過活。我不願知神秘,也不必求偉大!

話雖如此,而人生之逼臨,如狂風驟雨。除了低頭閉目戰栗承受之外,沒有半分方法。待到雨過天青,已另是一個世界。地上隻有衰草,隻有落葉,隻有曾經風雨的凋零的軀殼與心靈。霎時前的濃鬱的春光,已成隔世!那時你反要自詫!你曾有何福德,能享受了從前種種怡然暢然,無識無憂的生活!

我再不要領略人生,也更不領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後的人生!那種心靈上慘痛,臉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塵,絞我為液汁。假如我能為力,當自此斬情絕愛,以求免重過這種的生活,重受這種的苦惱!但這又有誰知道!

一月三日,是父親的正壽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買了些零吃的東西,如果品,點心,熏魚,燒鴨之類。因為我們知道今晚的筵席,隻為的是母親一人。吃起整桌的菜來,是要使她勞乏的。到了晚上,我們將紅燈一齊點起;在她床前,擺下一個小圓桌;桌上滿滿的分布著小碟小盤;一家子團團的坐下。把父親推坐在母親的旁邊,笑說:“新郎來了。”父親笑著,母親也笑了!她隻嚐了一點菜,便搖頭叫“撤去罷,你們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讓我歇一歇”。我們便把父親留下,自己到前頭匆匆的胡亂的用了飯。到我回來,看見父親倚在枕邊,母親矇矇卑卑的似乎睡著了。父親眼裏滿了淚!我知道他覺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如此過了兩夜。母親的痛苦,又無限量的增加了。肺部狂熱,無論多冷,被總是褪在胸下;爐火的火焰,也隔絕不使照在臉上(這總使我想到《小青傳》中之“痰灼肺然,見粒而嘔”兩語),每一轉動,都喘息得接不過氣來。大家的恐怖心理,也無限量的緊張了。我隻記得我日夜口裏隻誦祝著一句祈禱的話,是:“上帝接引這純潔的靈魂!”這時我反不願看母親多延日月了,隻求她能恬靜平安的解脫了去!到了夜半,我仍半跪半坐的伏在她床前,她看著我喘息著說:“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過去了,你好好的睡幾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時什麼事都完了。”母親把這件大事說得如此平凡,如此穩靜!我每次回想,隻有這幾句話最動我心!那時候我也不敢答應,喉頭已被哽咽塞住了!

張媽在旁邊,撫慰著我。母親似乎又入睡了。張媽坐在小凳上,悄聲的和我談話,她說:“太太永遠是這樣疼人的!”

秋天養病的時候,夜裏總是看通宵的書,叫我隻管睡去。半夜起來,也不肯叫我。我說:“您可別這樣自己掙紮,回頭摔著不是玩的。”她也不聽。她到天亮才能睡著。到了少奶奶抱著菊姑娘過來,才又醒起。

談到母親看的書,真是比我們家裏什麼人看的都多。從小說,彈詞,到雜誌,報紙,新的,舊的,創作的,譯述的,她都愛看。平常好的時候,天天夜裏,不是做活計,就是看書,總到十一二點才睡。晨興絕早,梳洗完畢,刀尺和書,又上手了。她的針線匣裏,總是有書的。她看完又喜歡和我們談論,新穎的見解,總使我們驚奇。有許多新名詞,我們還是先從她口中聽到的,如“普羅文學”之類。我常默然自慚,覺得我們在新思想上反像個遺少,做了落伍者!

一月五夜,父親在母親床前。我困倦已極,側臥在父親床上打盹,被母親呻吟聲驚醒,似乎母親和父親大聲爭執。我趕緊起來,隻聽見母親說:“你行行好罷,把安眠藥遞給我,我實在不願意再俄延了!”那時母親輾轉呻吟,麵紅氣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達極點!她早就告訴過我,當她骨痛的時候,曾私自寫下安眠藥名,藏在袋裏,想到了痛苦至極的時候,悄悄的叫人買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脫——這時我急忙走到她麵前,萬般的勸說哀求。她搖頭不理我,隻看著父親。

父親呆站了一會,回身取了藥瓶來,倒了兩丸,放在她嘴裏。

她連連使勁搖頭,喘息著說:“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後就見不著了!”這句話如同興奮劑似的,父親眉頭一皺,那慘肅的神字,使我起栗。他猛然轉身,又放了幾粒藥丸在她嘴裏。我神魂俱失,飛也似的過去攀住父親的臂兒,已來不及了!母親已經吞下藥,閉上口,垂目低頭,仿佛要睡。父親頹然坐下,頭枕在她肩旁,淚下如雨。我跪在床邊,欲呼無聲,隻緊緊的牽著父親的手,凝望著母親的睡臉。四周慘默,隻有時鍾滴答的聲音。那時是夜中三點,我和父親戰栗著相倚至晨四時。母親睡容慘淡,呼吸漸漸急促,不時的幹咳,仍似日間那種咳不出來的光景,兩臂向空抱捉。我急忙悄悄的去喚醒華和涵,他們一齊驚起,睡眼矇卑的走到床前,看見這景象,都急得哭了。華便立刻要去請大夫,要解藥,父親含淚搖頭。涵過去抱著母親,替她撫著胸口。我和華各抱著她一隻手,不住的在她耳邊輕輕的喚著。母親如同失了知覺似的,垂頭不答。在這種狀態之下,延至早晨九時。直到小菊醒了,我們抱她過來坐在母親床上,教她抱著母親的頭,搖撼著頻頻的喚著“奶奶”。她喚了有幾十聲,在她將要急哭了的時候,母親的眼皮,微微一動。我們都躍然驚喜,圍攏了來,將母親輕輕的扶起。母親仍是矇矇卑卑的,隻眼皮不時的動著。在這種狀態之下,又延至下午四時。這一天的工夫,我們也沒有梳洗,也不飲食,隻圍在床前,懸空掛著恐怖希望的心!這一天比十年還要長,一家裏連雀鳥都住了聲息!

四時以後母親才半睜開眼,長呻了一聲,說“我要死了!”

她如同從濃睡中醒來一般,抬眼四下裏望著。對於她服安眠藥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上前抱著母親,說“母親睡得好罷?”母親點點頭,說“餓了!”大家趕緊將久燉在爐上的雞露端來,一匙一匙的送在她嘴裏。她喝完了又閉上眼休息著。

我們才歡喜的放下心來,那時才覺得饑餓,便輪流去吃飯。

那夜我倚在母親枕邊,同母親談了一夜的話。這便是三十年來末一次的談話了!我說的話多,母親大半是聽著。那時母親已經記起了服藥的事,我款款的說:“以後無論怎樣,不能再起這個服藥的念頭了!”母親那種咳不出來,兩手抓空的光景,別人看著,難過不忍得肝腸都斷了。涵弟直哭著說:“可憐母親不知是要誰?有多少話說不出來!”連小菊也都急哭了。母親看母親聽著,半晌說:“我自己一點不覺得痛苦,隻如同睡了一場大覺。”

那夜,輕柔得像湖水,隱約得像煙霧。紅燈放著溫暖的光。父親倦乏之餘,睡得十分甜美。母親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聖母般的瘦白的臉。如同母親死去複生一般,喜樂充滿了我的四肢。我說了無數的憨癡的話:我說著我們歡樂的過去,完全的現在,繁衍的將來,在母親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寶莊嚴之樓閣。母親喜悅的聽著,不時的參加兩句。到此我要時光倒流,我要詛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漸漸的大明了!

一月七晨,母親的痛苦已到了終極了!她厲聲的拒絕一切飲食。我們從來不曾看見過母親這樣的聲色,覺得又害怕,又膽怯,隻好慢慢輕輕的勸說。她總是閉目搖頭不理,隻說:

“放我去罷,叫我多捱這幾天痛苦做什麼!”父親驚醒了,起來勸說也無效。大家隻能圍站在床前,看著她苦痛的顏色,聽著她悲慘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誌漸漸昏迷,呻吟的聲音也漸漸微弱。醫生來看過,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針。又撥開她的眼瞼,用手電燈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這時我如同癡了似的,一下午隻兩手抱頭,坐在爐前,不言不動,也不到母親跟前去。隻涵和華兩個互相依傍的,戰栗的,在床邊坐著。涵不住的剝著桔子,放在母親嘴裏,母親閉著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時,母親臉色更慘白了。頭搖了幾搖,呼吸漸漸急促。涵連忙喚著父親。父親跪在床前,抱著母親在腕上。這時我才從爐旁慢慢的回過頭來,淚眼模糊裏,看見母親鼻子兩邊的肌肉,重重的抽縮了幾下,便不動了。我突然站起過去,抱住母親的臉,覺得她鼻尖已經冰涼。涵俯身將他的銀表,輕輕的放在母親鼻上,戰兢的拿起一看,表殼上已沒有了水氣。母親呼吸已經停止了。他突然回身,兩臂抱著頭大哭起來。那時正是一月七夜九時四十五分。我們從此是無母之人了,嗚呼痛哉!

關於這以後的事,我在一月十一晨寄給藻和傑的信中,說的很詳細,照錄如下:

親愛的傑和藻:

我在再四思維之後,才來和你們報告這極不幸極悲痛的消息。就是我們親愛的母親,已於正月七夜與這苦惱的世界長辭了!她並沒有多大的痛苦,隻如同一架極玲瓏的機器,走的日子多了,漸漸停止。她死去時是那樣的柔和,那樣的安靜。那快樂的笑容,使我們竟不敢大聲的哭泣,仿佛恐怕驚醒她一般。那時候是夜中九時四十五分。那日是陰曆臘八,也正是我們的外祖母,她自己親愛的母親,四十六年前高世之日!

至於身後的事呢,是你們所想不到的那樣莊嚴,清貴,簡單。當母親病重的時候,我們已和上海萬國殯儀館接洽清楚,在那裏預備了一具美國的鋼棺。外麵是銀色凸花的,內層有整塊的玻璃蓋子,白綾捏花的裏子。至於衣衾鞋帽一切,都是我去備辦的,件數不多,卻和生人一般的齊整講究。

經過是這樣:在母親辭世的第二天早晨,萬國殯儀館便來一輛汽車,如同接送病人的臥車一般,將遺體運到館中。我們一家子也跟了去。當我們在休息室中等候的時候,他們在樓下用藥水灌洗母親的身體。下午二時已收拾清楚,安放在一間紫色的屋子裏,用花圈繞上,旁邊點上一對白燭。我們進去時,肅然的連眼淚都沒有了!

堂中莊嚴,如入寺殿。母親安穩的仰臥在矮長榻之上,深棕色的錦被之下,臉上似乎由他們略用些美容術,覺得比尋常還好看。我們俯下去偎著母親的臉,隻覺冷徹心腑,如同石膏製成的慈像一般!我們開了門,親友們上前行禮之後,便輕輕將母親舉起,又安穩裝入棺內,放在白綾簇花的枕頭上,齊肩罩上一床紅緞繡花的被,蓋上玻璃蓋子。棺前仍舊點著一對高高的白燭。紫絨的桌罩下立著一個銀十字架。母親慈愛純潔的靈魂,長久依傍在上帝的旁邊了!

五點多鍾諸事已畢。計自逝世至入殮,才用十七點鍾。一切都靜默,都莊嚴,正合母親的身分。客人散盡,我們回家來,家裏已灑掃清楚。我們穿上灰衫,係上白帶,為母親守孝。家裏也沒有靈位。隻等母親放大的相片送來後,便供上鮮花和母親愛吃的果子,有時也焚上香。此外每天早晨合家都到殯儀館,圍立在棺外,隔著玻璃蓋子,瞻仰母親如睡的慈顏!

這次辦的事,大家親友都讚成,都豔羨,以為是沒有半分糜費。我們想母親在天之靈一定會喜歡的。異地各戚友都已用電報通知。楫弟那裏,因為他遠在海外,環境不知怎樣,萬一他若悲傷過度,無人勸解,可以暫緩告訴。至於傑弟,因為你病,大考又在即,我們想來想去,終以為恐怕這消息是終久瞞不住的,倘然等你回家以後,再突然告訴,恐怕那時突然的悲痛和失望,更是難堪。傑弟又是極懂事極明白的人。你是母親一塊肉,愛惜自己,就是愛母親。在考試的時候,要鎮定,就凡事就序,把書考完再回來,你別忘了你仍舊是能看見母親的!

我們因為等你,定二月二日開吊,三日出殯。那萬國公墓是在虹橋路。草樹蔥籠,地方清曠,同公園一般。

上海又是中途,無論我們下南上北,或是到國外去,都是必經之路,可以隨時參拜,比回老家去好多了。

藻呢,父親和我都十二分希望你還能來。母親病時曾說:“我的女婿,不知我還能見著他否?”你如能來,還可以見一見母親。父親又愛你,在悲痛中有你在,是個慰安。不過我顧念到你的經濟問題,一切由你自己斟酌。

這事的始末是如此了。涵仍在家裏,等出殯後再上南京。我們大概是都上北平去,為的是父親離我們近些,可以照應。傑弟要辦的事很多,千萬要愛惜精神,遏抑感情,儲蓄力量。這方是孝。你看我寫這信時何等安靜,穩定?傑弟是極有主見的人,也當如此,是不是?

此信請留下,將來寄楫!

永遠愛你們的冰心正月十一晨我這封信雖然寫的很鎮定,而實際上感情的掀動,並不是如此!一月七夜九時四十五分以後,在茫然昏然之中,涵,華和我都很早就寢,似乎積勞成倦,睡得都很熟。隻有父親和幾個表兄弟在守著母親的遺體。第二天早起,大家亂烘烘的從三層樓上,取下預備好了的白衫,穿罷相顧,不禁失聲!

下得樓來,又看見飯廳桌上,擺著廚師父從早市帶來的一筐蜜桔——是我們昨天黃昏,在廚師父回家時,吩咐他買回給母親吃的。才有多少時候?蜜桔買來,母親已經去了!

小菊穿著白衣,係著白帶,白鞋白襪,戴著小藍呢白邊帽子,有說不出的飄逸和可愛。在殯儀館大家沒有工夫顧到她,她自在母親榻旁,摘著花圈上的花朵玩耍。等到黃昏事畢回來,上了樓,盡了梯級,正在大家彷徨無主,不知往哪裏走,不知說什麼好的時候,她忽然大哭說:“找奶奶,找奶奶。奶奶哪裏去了?怎麼不回來了!”抱著她的張媽,忍不住先哭了,我們都不由自主的號啕大哭起來。

吃過晚飯,父親很早就睡下了。涵,華和我在父親床前爐邊,默然的對坐。隻見爐台上時鍾的長針,在淒清的滴答聲中,徐徐移動。在這針徐徐的將指到九點四十分的時候,涵突然站起,將鍾擺停了,說“姊姊,我們睡罷!”他頭也不回,便走了出去。華和我望著他的背影,又不禁滾下淚來。九時四十五分!又豈隻是他一個人,不忍再看見這爐台上的鍾,再走到九時四十五分!

天未明我就忽然醒了,聽見父親在床上轉側。從前窗下母親的床位,今天從那裏透進微明來,那個床沒有了,這屋裏是無邊的空虛,空虛,千愁萬緒,都從曉枕上提起。思前想後,似乎世界上一切都臨到盡頭了!

在那幾天內,除了幾封報喪的信之外,關於母親,我並沒有寫下半個字。雖然有人勸我寫哀啟,我以為不但是“語無倫次”之中,不能寫出什麼來,而且“先慈體素弱”一類的文字,又豈能表現母親的人格於萬一?母親的聰明正直,慈愛溫柔,從她做孫女兒起,至做祖母止,在她四圍的人對她的疼憐,眷戀,愛戴,這些情感,在我知識內外的,在人人心中都是篇篇不同的文字了。受過母親調理,栽培的兄姊弟侄,個個都能寫出一篇最真摯最沉痛的哀啟。我又何必來敷衍一段,使他們看了覺得不完全不滿意的東西?

雖然沒有寫哀啟,我卻在父親下淚擱筆之後,替他湊成一副挽聯。我覺得那卻是字字真誠,能表現那時一家的情感!

聯語是:

死別生離,兒輩傷心失慈母。

晚近方知我老,四十載春光頓歇,那忍看稚孫弱媳,承歡強笑,舉家和淚過新年。

在那幾天內,除了每天清晨,一家子從寓所走到殯儀館參謁母親的遺容之外,我們都不出門。從殯儀館歸來,照例是陰天。進了屋子,剛擦過的地板,剛旺上來的爐火——脫了外麵的衣服,在爐邊一坐,大家都覺得此心茫茫然無處安放!我那幾天的日課,是早晨看書,做活計。下午多有戚友來看,談些時事,一天也就過去。到了夜裏,不是呆坐,就是寫信。夜中的心情,現在追憶已模糊了,為寫這篇文章,檢出舊信,覺得還可以尋跡:

藻:

真想不到現在才能給你寫這封長信。藻,我從此是沒有娘的孩子了!這十幾天的辛苦,失眠,落到這麼一個結果。我的悲痛,我的傷心,豈是千言萬語所說得盡?

前日打起精神,給你和傑弟寫那一封慰函,也算是肝腸寸斷。這兩天家中倒是很安靜,可是更顯出無邊的空虛,孤寂。我在父親屋中,和他作伴。白天也不敢睡,怕他因寂寞而傷心,其實我躺下也睡不著。中夜驚醒,尤為難過,——摘錄一月十三信

母親死後的光陰真非人過的!就拿今晚來說,父親出門訪友去了;涵和華在他們屋裏;我自己孤零零的坐在母親屋內。四周隻有悲哀,隻有寂寞,隻有淒涼。連爐炭爆發的聲音,都予我以辛酸的聯憶。這種一人獨在的時光,我已過了好幾次了,我真怕,徹骨的怕,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