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五 往事與家(1 / 3)

往事(一)

——生命曆史中的幾頁圖畫在別人隻是模糊記著的事情,然而在心靈脆弱者,已經反複而深深地鏤刻在回憶的心版上了!索性憑著深刻的印象,移在白紙上罷——再回憶時不向心版上搜索了!一將我短小的生命的樹,一節一節的斬斷了,圓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來看;含淚的看,微笑的看,口裏吹著短歌的看。

難為他裝點得一節一節,這般豐滿而清麗!

我有一個朋友,常常說,“來生來生!”——但我卻如此說:“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第一個厚的圓片是大海;海的西邊,山的東邊,我的生命樹在那裏萌芽生長,吸收著山風海濤。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礫,都是我最初的戀慕,最初擁護我的安琪兒。

這圓片裏重疊著無數快樂的圖畫,憨嬉的圖畫,寂寞的圖畫,和泛泛無著的圖畫。

放下罷,不堪回憶!

第二個厚的圓片是綠陰;這一片裏許多生命表現的幽花,都是這綠陰烘托出來的。有濃紅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晚晴的綠陰,朝霧的綠陰,繁星下指點著的綠陰,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綠陰!

感謝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許多思想。

第三個厚的圓片,不是大海,不是綠陰,是什麼?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無味的,我不要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二黑暗不是陰霾,我恨陰霾,我卻愛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顯著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樹,也有了花,也有了紅牆,也有了藍瓦;便一切嶄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頌美黑暗!謳歌黑暗!隻有黑暗能將這一切都消滅調和於虛空混沌之中;沒有了人,沒有了我,更沒有了世界!

黑暗的園裏,和華同坐。看不見她,也更看不見我,我們隻深深的談著。說到同心處,竟不知是我說的,還是她說的,入耳都是天樂一般——隻在一陣風過,槐花墜落如雨的時候,我因著衣上的感覺,和感覺的界限,才覺得“我”不是“她”,才覺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華在黑暗中遞過一朵茉莉,說:“你戴上罷,隨著花香,你縱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處。”——我無言的接了過來。

華妹嗬,你終竟是個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著跡的東西,在無人我的世界裏,要拒絕這個!三“隻是等著,等著,母親還不回來嗬!”

乳母在燈下睜著疲倦下垂的眼睛,說:“瑩哥兒!不要盡著問我,你自己上樓去,在闌邊望一望,山門內露出兩盞紅燈時,母親便快來到了。”

我無疑地開了門出去,黑暗中上了樓——望著,望著,無有消息。

繞過那邊闌旁,正對著深黑的大海,和閃爍的燈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時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數著燈光明滅的數兒,數到第十八次。我對著未曾想見的命運,自己假定的起了懷疑。

“人生!燈一般的明滅,飄浮在大海之中。”——我起了無知的長太息。

生命之燈燃著了,愛的光從山門邊兩盞紅燈中燃著了!四在堂裏忘了有雪,並不知有月。

匆匆的走出來,撚滅了燈,原來月光如水!

隻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嗬!地下很清楚的現出掃除了的小徑。我一步一步的走,走到牆邊,還覺得腳下踏著雪中沙沙的枯葉。牆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頭望月。

雪中的故宮,雲中的月,甍瓦上的獸頭——我回家去,在車上,我覺得這些熟見的東西,是第一次這樣明澈生動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五場廳裏四隅都黑暗了,隻整齊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陰沉沉的影兒裏平列著。

我坐在盡頭上近門的那一邊,撫著錦衣,撫著繡帶和冠纓凝想——心情複雜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邊,一刹濃紅,一刹深紫,回光到屋頂上——台上琴聲作了。一圈的燈影裏,從台側的小門,走出十幾個白衣彩飾,散著頭發的安琪兒,慢慢的相隨進來,無聲地在台上練習著第一場裏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著,瀟灑極了,溫柔極了,上下的輕紗的衣袖,和著錚的琴聲,合拍的和著我心弦跳動,怎樣的感人嗬!

燈滅了,她們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隻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來疏散休息著的,我卻哪裏能休息?我想一會兒這場裏便充滿了燈彩,充滿了人聲和笑語,怎知道劇前隻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隻有一個造物者,萬有都整齊平列著。他憑在高闌,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頌——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類都來了,悲劇也好,喜劇也好,佯悲詭笑的演了幾場。劇完了,人散了,燈滅了。一時沉黑,隻有無窮無盡的寂寞!

一會兒要到台上,要說許多的話;憨稚的話,激昂的話,戀別的話何嚐是我要說的?但我既這樣的上了台,就必須這樣的說。我千辛萬苦,冒進了陰慘的夜宮,經過了光明的天國,結果在劇中還是做了一場大夢。

印證到真的——比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隻是時間上久暫的分別罷了;但在無限之生裏,真的生命的幾十年,又何異於台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覺悟而又惆悵,場裏更黑了。

台側的門開了,射出一道燈光來——我也須下去了,上帝!這也是“為一大事出世”!

我走著台上幾小時的生命的道路又乏倦的倚著台後的琴站著——幕外的人聲,漸漸的遠了,人們都來過了;悲劇也罷,喜劇也罷,我的事完了;從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終,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盡了!

看她們洗去鉛華,卸去妝飾,無聲的忙亂著。

滿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雜置著。台上的仇敵,現在也拉著手說話;台上的親愛的人,卻東一個西一個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隻看著——終竟是弱者嗬!我愛這幾小時如夢的生命!

我撫著頭發,撫著錦衣。“生命隻這般的虛幻麼?”六涵在廊上吹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隻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紗帳子來,坐在廊上的床邊。

我的手觸了一件蠕動的東西,細看時是一條很長的蜈蚣。

我連忙用手絹拂到地上去,又喚涵踩死它。

涵放了簫,隻默然的看著。

我又說:“你還不踩死它!”

他抬起頭來,嚴重而溫和的目光,使我退縮。他慢慢的說:“姊姊,這也是一個生命嗬!”

霎時間,使我有無窮的慚愧和悲感。

七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裏。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裏看蓮花了——但故鄉的園院裏,卻有許多;不但有並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裏乘涼。祖父笑著和我說,“我們園裏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三個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瑞。”

半夜裏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往外看時,那一朵白蓮已經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飄在水麵。梗上隻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萏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立著。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那朵紅蓮,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也無法可想。

對屋裏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的傾側了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麵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並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著,隻能在那勇敢慈憐的荷葉上麵,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動——母親嗬!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八原是兒時的海,但再來時卻又不同。

傾斜的土道,緩緩的走了下去——下了幾天的大雨,溪水已漲抵橋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軟得很,揀塊石頭坐下,伸手輕輕的拍著海水兒時的朋友嗬,又和你相見了!

一切都無改:燈塔還是遠立著,海波還是粘天的進退著,坡上的花生園子,還是有人在耕種著。——隻是我改了,膝上放著書,手裏拿著筆,對著從前絕不起問題的四圍的環境思索了。

居然低頭寫了幾個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時候,似乎海波要將我飄起來。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一次來心境已變了,再往後時如何?也許是海借此要拒絕我這失了童心的人,不讓我再來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黃的,也有紫的,夾在書裏,無聊的走上坡去——華和傑他們卻從遠遠的沙灘上,拾了許多美麗的貝殼和卵石,都收在籃裏,我隻站在橋邊等著他們原和我當日一般,再來時,他們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麼?九隻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時候,半意識的狀態之中,那種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嬰兒一樣的。——每一種東西,每一件事情,都漸漸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識界裏。

一個冬夜,隻覺得心靈從渺冥黑暗中漸漸的清醒了來。

雪白的牆上,哪來些粉霞的顏色,那光輝還不住的跳動——是月夜麼?比它清明。是朝陽麼?比它穩定。欠身看時,卻是薄簾外熊熊的爐火。是誰臨睡時將它添得這樣旺!

這時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個世界裏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畫;白日的事,一些兒也想不起來了,我隻靜靜的回過頭來,床邊小幾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暈紅著臉,好像淺笑著對我說,“睡人嗬!我守著你多時了。”水仙卻在光影外,自領略她淩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邊的梅花對語。

看守我的安琪兒嗬!在我無知的濃睡之中,都將你們辜負了!

火光仍是漾著,我仍是靜著——我意識的界限,卻不隻牡丹,不止梅花,漸漸的擴大起來了。但那時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瓏的石子般,浸在水裏,曆曆可數。

一會兒漸漸的又沉到無意識界中去了——我感謝睡神,他用夢的簾兒,將光霧般的一夜,和塵囂的白日分開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個清絕的記憶!一〇晚餐的時候。燈光之下,母親看著我半天,忽然想起笑著說:“從前在海邊住的時候,我悶極了,午後睡了一覺,醒來遍處找不見你。”

我知道母親要說什麼——我隻不言語,我憶起我五歲時的事情了。

弟弟們都問,“往後呢?”

母親笑著看著我說:“找到大門前,她正呆呆的自己坐在石階上,對著大海呢!我睡了三點鍾,她也坐了三點鍾了。可憐的寂寞的小人兒嗬!你們看她小時已經是這樣的沉默了——我連忙上前去,珍重地將她攬在懷裏”

母親眼裏滿了歡喜慈憐的珠淚。

父親也微笑了。——弟弟們更是笑著看我。

母親的愛,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遠: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說的惆悵!一一忘記了是哪一個春天的早晨——手裏拿著幾朵玫瑰,站在廊上——馬蓮遍地的開著,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綠葉中顫動。

她們兩個在院子裏緩步,微微的互視的談著。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涉——朝陽照著她們,和風吹著她們;她們的友情在朝陽下醞釀,她們的衣裙在和風中整齊地飄揚。

春浸透了這一切——浸透了花兒和青草上帝嗬!獨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悶極,是出遊都可散懷。——便和她們出遊了半日。

回來了——一路隻泛泛的。

震蕩的車裏,我隻向後攀著小圓窗看著。彎曲的道兒,跟著車走來,愈引愈長。樹木,村舍,和田壟,都向後退曳了去,隻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動。

車裏,她們捉對兒談話,我也和晚霞談話。——晚霞!

我不配和你談心,但你總可容我瞻仰。

車進到城門裏,我偶然想起那園來,她們都說去走一走,我本無聊,隻微笑隨著她們,車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進入園裏,天色漸暗了——憶起去年此時,正是出園的時候,那時心緒又如何?

幽涼裏,走過小橋,走過層階,她們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來,猛抬頭見了烈塚。碑下獨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紅了!

正在神思飛越,忠從後麵來了。我們下了台去,在仄徑中走著。我說,“我願意在此過這悠長的夏日,避避塵囂。”她說,“佳時難再,此遊也是紀念。”我無言點首。

鳥兒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著——暮色裏,匆匆的又走了出來。車進了城了,我仍是向後望著。涼風吹著衣袖和頭發——莊嚴蒼古的城樓,浮在晚霞上,竟留了個最深濃的回憶!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小別之後,星來訪我——坐在窗下寫些字,看些畫,晚涼時才出去。

隻談著談著,籬外的夕陽漸漸的淡了,牆影漸漸的長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們便漸漸浸到黑暗裏,隻能看見近旁花台裏的小白花,在蒼茫中閃爍——搖動。

她談到沿途的經曆和感想,便說:“月下宜有清話。群居雜談,實在無味。”

我說:“夜坐談話,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種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談,星夜宜深談,雨夜宜絮談,風夜宜壯談固然也須人地兩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趨勢”

那夜樹影深深,回顧悄然,卻是個星夜!

我們的談話,並不深到許多,但已覺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們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裏,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默然,終於無語。

一次和弟弟們在院子裏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的談一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海舟最後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覺笑問,這話怎講!

涵也笑道,“你看雲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傑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象力,指點著說:“她她住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鳥是她的侍從;夜裏她曳著白衣藍裳,頭上插著新月的梳子,胸前掛著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行於海波之上”

楫忙問,“大風的時候呢?”傑道:“她駕著風車,狂飆疾轉的在怒濤上驅走;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低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雲發飄揚,豐神輕柔而瀟灑”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隻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讓我們聽聽!”他本靜靜地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會說。”

我肅然——涵用折扇輕輕的擊他的手,笑說,“好一個小哲學家!”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隻希望我們都像海!”

傑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豔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海化’的青年。像涵說,海是溫柔而沉靜。傑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楫說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的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輕輕地將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裏,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麼一個古國,上下數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移到別處去了——我隻默默的守著楫坐著,剛才的那些話,隻在我心中,反複地尋味——思想。

一五黃昏時下雨,睡得極早,破曉聽見鍾聲續續的敲著。

這鍾聲不知是哪個寺裏的,起的稍早,便能聽見——尤其是冬日——但我從來未曾數過,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發,還是四無人聲,隻聞啼鳥。開門出去,立在闌外,潤濕的曉風吹來,覺得春寒還重。

地下都潮潤了,花草更是清新,在的曉煙裏籠蓋著,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壓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會得枝頭漸綠,牆內外的桃花,一番雨過,都零落了憶起斷句“落盡桃花澹天地”,臨風獨立,不覺悠然!一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許多可紀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許多可紀的夢。

在夢中常常是神誌湛然,飛行絕跡,可以解卻許多白日的塵機煩慮。更有許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遊,可以突兀實現。

一個春夜:夢見忽然在一個長廊上徐步,一帶的花竹闌幹,闌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邊,不到五步,便放著一張小桌子,用花邊的白布罩著,中間一瓶白丁香花,雜著玫瑰,旁邊還錯落的擺著杯盤。望到廊的盡處,幾百張小桌子,都是一樣的。好像是有什麼大集會,候客未來的光景。

我不敢久駐,輕輕的走過去。廊邊一扇綠門,徐徐推開,又換了一番景致,長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門內是一間書室,盡是藤榻竹椅,地上鋪著花席。一個女子,近窗寫著字,我仿佛認得是在夏令會裏相遇的誰家姊妹之一。

我們都沒有說什麼,我也未曾向她謝擅入的罪,似乎我們又是約下的。這時門外走進她的妹妹來,笑著便帶我出去。

走過很長的甬道,兩旁柱上掛著許多風景片,也都用竹框嵌著,道旁遮滿了馬纓花。

出了一個圓門——便是夢中意識的焦點,使我醒後能帶挈著以上的景致,都深憶不忘的——到了門外隻見一望無邊蔚藍欲化的水。

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藍,比海平靜,光豔得不可描畫,不可描畫!

生平醒時和夢中所見的水,要以此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將這水界開了,綠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緩步行來。夢中隻覺飄然,悠然,而又憮然!

走盡了長堤,到了青翠的小山邊,一處層階之下,聽得堂上有人講書。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邊,問我,“你上去不?”

我謝她說,“不去罷,還是到水邊好。”

一轉身又隻剩我自己了,這回卻沿著水岸走。風吹著柳葉。附滿了綠苔的石頭,錯雜的在細流裏立著。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靈魂簾子一聲響,夢驚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幾漾,便一時散開了,蕩化了!

張遞過一封信,匆匆的便又出去。

我要留夢,夢已去無痕跡朦朧裏拿起信來一看,卻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張明片。

晚上我便寄她幾行字:清福便獨享了罷,何須寄我些春泛的新詩?心靈裏已是煩忙,又添了未曾相識的湖山,頻來入夢!——《春水》一五七一七我坐在院裏,儀從門外進來,悄悄地和我說,“你睡了以後,叔叔騎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馬”我連忙問,“在哪裏?”他說,“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許說是我告訴的。”我站起來便走。儀自己笑著,走到書室裏去了。

出門便聽見濤聲,新雨初過,天上還是輕陰。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隻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轉過高崗,已望見父親在平野上往來馳騁。這時聽得乳娘在後麵追著,喚,“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穀裏!”我不能回頭,索性不理她。我隻不住的喚著父親,乳娘又不住的喚著我。

父親已聽見了,回身立馬不動。到了平地上,看見董自己遠遠的立在樹下。我笑著走到父親馬前,父親凝視著我,用鞭子微微的擊我的頭,說,“睡好好的,又出來作什麼!”我不答,隻舉著兩手笑說,“我也上去!”

父親隻得下來,馬不住的在場上打轉,父親用力牽住了,扶我騎上。董便過來挽著轡頭,緩緩地走了。抬頭一看,乳娘本站在崗上望著我,這時才轉身下去。

我和董說,“你放了手,讓我自己跑幾周!”董笑說,“這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

漸漸的走快了,隻聽得耳旁海風,隻覺得心中虛涼,隻不住的笑,笑裏帶著歡喜與恐怖。

父親在旁邊說,“好了,再走要頭暈了!”說著便走過來。

我撩開臉上的短發,雙手扶著鞍子,笑對父親說,“我再學騎十年的馬,就可以從軍去了,像父親一般,做勇敢的軍人!”

父親微笑不答。馬上看海麵的黃昏——董在前牽著,父親在旁扶著。晚風裏上了山,直到門前。

母親和儀,還有許多人,都到馬前來接我。

一八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時使人惆悵而煩悶。

無聊的洗了手臉,天色已黃昏了,到門外園院小立,抬頭望見了一天金黃色的雲彩。——世間隻有雲霞最難用文字描寫,心裏融會得到,筆下卻寫不出。因為文字原是最著跡的,雲霞卻是最靈幻的,最不著跡的,徒喚奈何!

回身進到院裏,隔窗喚涵遞出一本書來,又到門外去讀。

雲彩又變了,半圓的月,漸慚的沒入雲裏去了。低頭看了一會子的書。聽得笑聲,從圓形的緣滿豆葉的棚下望過去,傑和文正並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蕩搖著,好像一幅活動的影片,——光也從圓片上出現了,在後麵替他們推送著。光夏天瘦了許多,但短發拂額,仍掩不了她的憨態。

我想隨處可寫,隨時可寫,時間和空間裏開滿了空靈清豔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擷,可惜慧心人寫不出!

天色更暗了,書上的字已經看不見。雲色又變了,從金黃色到暗灰色。輕風吹著紗衫,已是太涼了,月兒又不知哪裏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後樓上伴芳彈琴。忽然大雷雨——那些日子正是初離母親過宿舍生活的時期。一連幾天,都是好天氣,同學們一起讀書說笑,不覺把家淡忘了。——但這時我心裏突然的鬱悶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頭撫著琴上的花紋說,“我們到前樓去罷!”芳住了琴勸我說:“等止了雨再走,你看這麼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著,聽我彈琴,好不好?”我無聊隻得坐下。

雷聲隻管隆隆,雨聲隻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內黑暗極了。我替芳開了琴旁的電燈,她依舊彈著琴,隻抬頭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這時母親在家裏,也不知道做些什麼?也許叫人卷起葦簾,挪開花盆,小弟弟們都在廊上拍手看雨想著,目注著芳的琴譜,忽然覺得紙上漸漸的亮起來。回頭一看,雨已止了,夕陽又出來了,浮雲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樹上更綠了,蟬兒又帶著濕聲亂叫著。

我十分歡喜,過去喚芳說,“雨住了,我們下去罷!”芳看一看壁上的鍾,說,“隻剩一刻鍾了,再容我彈兩遍。”我不依,說,“你不去,我自己去。”說著回頭便走。她隻得關上琴蓋,將琴譜收在小櫃子裏,一麵笑著,“你這孩子真磨人!”

球場邊雨水成湖,我們挨著牆邊,走來走去。藤蘿上的殘滴,還不時的落下來,我們並肩站在水邊,照見我們在天上雲中的影子。

隻走來走去的談著,鬱悶已沒有了。那晚我竟沒有上夜堂去,隻坐在秋千板上,芳攀著秋千索子,站在我旁邊,兩人直談到夜深。二〇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訊裏,曾一度提到死後,她說:“我隻要一個白石的墳墓,四麵矮矮的石闌,墓上一個十字架,再有一個仰天沉思的石像。這墓要在山間幽靜處,叢樹陰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麼新開的花朵,替我放上一兩束,其餘的人,就不必到那裏去。”

我看完這一段,立時覺得眼前湧現了一幅清幽的圖畫。但是我想來想去宛因嗬,你還未免太“人間化”了!

何如腳兒赤著,發兒鬆鬆的挽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放在一個空明瑩澈的水晶棺裏,用紗燈和細樂,一葉扁舟,月白風清之夜,將這棺兒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聲中,輕輕的係下,葬在海波深處。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幾隻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紅燈,繞以清樂,一簇的停在波心。何等淒清,何等蒼涼,又是何等豪邁!

以萬頃滄波作墓田,又豈是人跡可到?即使專誠要來瞻禮,也隻能下俯清波,遙遙憑吊。

更何必以人間暫時的花朵,來娛悅海中永久的靈魂!看天上的亂星孤月,水麵的晚煙朝霞,聽海風夜奔,海波夜嘯。

比新開的花,徐流的水,其壯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從此穆然,超然,在神靈上下,魚龍競逐,珊瑚玉樹交枝回繞的淵底,垂目長眠:那真是數千萬年來人類所未享過的奇福!

至此擱筆,神誌灑然,忽然憶起少作走韻的“集龔”中有:“少年哀樂過於人,消息都妨父老驚;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縹緲反幽深。”——不覺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入小說、散文集《超人》。)

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遊,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裏

總帶著鄉愁!

那天大雪,鬱鬱黃昏之中,送一個朋友出山而去。絨絨的雪上,極整齊分明的鐫著我們偕行的足印。獨自歸來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見潔白勻整的雪花,隻這一瞬間,已又輕輕的掩蓋了我們去時的蹤跡。——白茫茫的大地上,還有誰知道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個同行,有個送別?

我的心因覺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蘇東坡的: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那幾句還未曾說到盡頭處,豈但鴻飛不複計東西?連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於是人生到處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它如迎麵吹來的朔風,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骨勁寒;它又匆匆吹過,颯颯的散到樹林子裏,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鬆濤細響之中,四麵風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曆史一頁一頁的翻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於把筆之頃。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鬆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哪有心腸?然而竟被友人約去話別——回來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沒有電光,中堂燃著兩支蠟燭,閃閃的光影,從竹簾裏透出,覺得淒清。

走到院子裏,已聽見母親同涵和傑斷斷續續的說話。等我進去時,簾子響處,聲音都寂。母親隻低著頭做針線,涵和傑惘然的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隻扶著椅背,對著閃閃的燭光呆望。

我懷疑著,一麵向母親說著今天餞別的光景,他們兩個竟不來搭話,我也不問。

母親進去了,我才問他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涵不言語,傑歎了一口氣,半晌說:“母親說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願意讓你知道”

幾個月來,我們原是彼此心下雪亮,隻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這一層紙。然而今夜我聽到了這意中的言語,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著傑沉重的說:“母親吩咐不對瑩哥說,你又來多事做什麼?”

暫時沉默——這時電燈燦然的亮了,明光裏照見他們兩個的臉都紅著。

傑囁嚅著說:“我想我想不要緊的”涵截住他:“不,我不許你說!”聲音更嚴厲了。

這時傑真急了,覺得過分的受哥哥的訶斥。他也大聲的說:“瞞別人,難道要瞞自己的姊姊?”他負固的抵抗著。

我已喪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無心的吹滅了蠟燭,正要勉強的說一兩句話——

涵的聲音淒然了,“正是不瞞別人,隻瞞自己的姊姊呢!”

兩對辛酸的眼光相觸,如同剛卸下的琴弦一般,兩個人同時無力的低下頭去。

我神魂失據的站在他們中間。

電燈又滅了,感謝這一霎時消失的光明!我們隻覺得濕熱顫動的手,緊緊的互握著,卻看不見彼此盈盈的淚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隻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豔,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鬆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決不宜於將軍夜獵——那從騎雜遝,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穩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裏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愛友話別,叮嚀細語——淒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鬱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於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淒迷之中,隻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回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今夜的青山隻宜於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闌外,月光浸著雪淨的衾車免,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山中的千百日,山光鬆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的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裏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裏;或超渡萊因河,或飛越落璣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隻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網,輕輕的試叩死的鐵門!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願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刹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聖——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心血來潮,如聽精靈呼喚,從昏迷的睡中,旋風般翻身起坐——

鈴聲響後,屋門開了,接著床前一陣慘默的忙亂。

狂潮漸退——醫生凝立視我無語。護士捧著磁盤,眼光中帶著未盡的驚惶。我精神全隳,心裏是徹底的死去般的空虛。頰上流著的清淚,隻是眼眶裏的一種壓迫,不是從七情中的任一情來的。

最後仿佛的尋見了我自己是坐著,半縛半圍的擁倚在床闌上,胸前係著一個大冰囊。注射過的右臂,麻木隱痛到不能轉動,然而我也沒有轉動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飄忽的靈魂,覺出了軀殼的重量。這重量層層下沉,軀殼壓在床闌上,床闌壓在樓屋上,樓屋又壓在大地上。

凝結沉重之中,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人們已退盡。床側的燈光,是調節到隻能看見室內的一切的模糊輪廓為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隻剩一個輪廓!

我連閉目的力量都沒有——然而我竟極無端的見了一個夢。

我在層層的殿閣中緩緩行走,卻總不得踏著實地,軟綿綿的在雲霧中行。

不知走了多遠,到了最末層;猛抬頭看見四個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覺悟了這是京西臥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還是往上走,兩廡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兩邊忽然奏起音樂,卻看不見一個樂人。那聲音如敲繁鍾,如吹急管,天風吹送著,十分的錯落淒緊!我夢中停足傾耳,自然讚歎,“這是”十番“究竟還是東方的古樂動人!”

更向裏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著愈走愈深。

忽然如同揭開殿頂,射下一道光明來,殿中洞然,不見了那臥佛的大像,後壁上卻高高的掛著一幅大白綾子,綴著青絨的大字,明白的是:“隻因天上最高枝,開向人”光梢隻閃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驚退,如霧,如電,不斷的樂音中,我倏然的墜下無底深淵去。無限的下墜之中,靈魂又尋到了軀殼:耳中還聽見“十番”,室中仍隻是幾堆模糊的輪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閃耀著——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結,心靈中卻來了一縷涼意,是知識來複後的第一個感覺。

天還未明,剛在右臂藥力消散之後,我掙紮著探身取了鉛筆,將夢中所見的十個字,欹斜的寫在一張小紙上,塞在浴衣的袋裏。

病到不知西東的時候,凍結的心魂,還有能力飛揚!——光影又隻砉然的一閃,“開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麼,無論何時回憶起,都覺得有些惋惜。原也隻是許多字形在夢中的觀念的再現,而上句“隻因天上最高枝”這七個字,連綴得已似乎不錯。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聖卜生療養院。

“風浪要來了,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穩的!”

這兩句話不知甚時,也不知是從哪一個侍者口中說出來的,一瞬時便在這幾百個青年中間傳播開了。大家不住的記念著,又報告佳音似的彼此談說著。在這好奇而活潑的心緒裏,與其說是防備著,不如說是希望著罷。

於是大家心裏先暈眩了,分外的凝注著海洋。依然的無邊閃爍的波濤,似乎漸漸的搖蕩起來,定神看時,卻又不見得。

我——更有無名的喜悅,暗地裏從容的笑著——晚餐的時候,燈光依舊燦然,廣廳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語之中,忽然看見那些白衣的侍者,托著盤子,欹斜的從許多圓桌中間掠走了過來,海洋是在動蕩了!大家暫時的停了刀叉,相顧一笑,眼珠都流動著,好像相告說:“風浪來了!”——這時都覺出了船身左右的搖擺。

我沒有言語,又滿意的一笑。

餐後回到房裏——今夜原有一個談話會——我徐徐的換著衣服,對鏡微謳,看見了自己鏡中驚喜的神情,如同準備著去赴海的女神召請去對酌的一個夜宴;又如同磨劍赴敵,對手是一個聞名的健者,而自己卻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預定夜深才下艙來,便將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門一笑,廳中幾個女伴斜坐在大沙發上,燈光下嬌情的談笑著,笑聲中已帶暈意。

一路上去,遇見許多挾著氈子,笑著下艙來的同伴,笑聲中也有些暈意。

我微笑著走上艙麵去。琴旁坐著站著還圍有許多人,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玲的旁邊。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說:“風浪來了!”

彈琴的人左右傾欹的雙腕仍是彈奏著,唱歌的人,手扶著琴台笑著唱著,忽然身不自主一溜的從琴的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聲裏似都不想再支持,於是漸漸的四散了。

我轉入交際室,談話會的人都已在裏麵了,大家團團的坐下。屋裏似乎很鬱悶。我覺得有些人麵色很無主,掩著口蹙然的坐著——大家都覺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內一切,一齊的反側欹斜。

似乎都很勉強,許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暈眩上了!仿佛中談起愛海來,華問我為何愛海?如何愛海?——我漸漸的覺得快樂充溢,怡然的笑了。並非喜歡這問題,是喜歡我這時心身上直接自海得來的感覺,我笑說:“愛海是這麼一點一分的積漸的愛起來的”未及說完,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聲中,也似乎說:“我們散了罷!”卻又都不好意思走,斷斷續續的仍舊談著。我心神已完全的飛越,似乎水宮赴宴的時間,已一分一分的臨近;比試的對手,已一步一步的仗著劍向著我走來,——但我還天一句地一句的說著“文藝批評”。

又是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於是兩個,三個。我知道是我說話的時候了,我笑說:“我們散了罷,別為著我大家拘束著!”一麵先站了起來。

大家笑著散開了。出到艙外,燈影下竟無一人,闌外隻聽得濤聲。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層去。

迎著海風,掠一掠鬢發,模糊搖撼之中,我走到闌旁,放倒一個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麵,遙對著高豎的煙囪與桅檣。我看見船尾的闌幹,與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線,互相重疊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聽著四麵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處,隻一兩顆大星露見。——我的心魂由激揚而寧靜,由快樂而感到莊嚴。海的母親,在洪濤上輕輕的簸動這大搖籃。幾百個嬰兒之中,我也許是個獨醒者。我想到母親,我想到父親,憶起行前父親曾笑對我說:

“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作我的女兒!”

我寄父親的信中,曾說了這幾句:“我已受了一回風浪的試探。為著要報告父親,我在海風中,最高層上,坐到中夜。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

其實這又何足道?這次的航程,海平如鏡,天天是輕風習習,那夜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蕩。侍者口中誇說的風浪,和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浪,比海洋中的實況,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的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曆八月十四夜,晚餐後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讚賞的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隻惘然的也讚美了一句,便回到屋裏,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發,忽又惘惘的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鷳”這兩句來。如有白鷳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裏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鷳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的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年年此夜請新同學蕩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裏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隻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淒然。水底看見黑雲浮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台在遠處,旋轉的次第入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入水枝低亞處,錯落的談著,不時的仰望雲翳的天空。雲彩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千金也買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我說不出的心裏的感謝。

雲影隻嚴遮著,月意杳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雲,又橫曳過湖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我們回去罷!”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裏,似吟似歎的說:

“月嗬!怎麼不做美嗬!”她很輕巧的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這是“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後,還在堤邊留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了!”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裏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隻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幾乎要迸出一兩句詛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的用雙臂圍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拚著鼓勇去領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的去感覺那沒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的凝望著:近如方院,遠如天文台,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逼射得看出了紅、藍、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穹門,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嗬,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裏迷鎊的光影裏。我開始的詛咒了!

鄉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發上掠到了鄉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辭了她,回到屋裏來。匆匆的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親相片的銀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的翻了幾十頁,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的起了嗚咽。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後回思,使我憮然歎異,而且不自信!如今反複的感著鄉愁的心,已不能再飆起。無數的月夜都過去了,有時竟是整夜的看著,情感方麵,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的知道,一身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去國客遊。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濕的。

對於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隻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後,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領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於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後,藏有若幹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問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閉璧樓。

我當然喜愛花草!

在國內時,我的屋裏雖然不斷的供養著香花,而剪葉添水的事,我卻不常做。父親或母親走了進來,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嘖嘖的說:“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裏來,就是她們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說完這話就算了時,我自然不能再懶惰,至少也須敷衍敷衍;然而他們說完之後,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連盆連石子都洗了。我樂得笑著站在一旁看。

我決不是不愛花,也決不是懶惰。一來我知道我收拾的萬不及他們的齊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種藝術——二來我每每喜歡得個題目,引得父親和母親和我糾纏。但看去國後,我從未忘了替屋裏的花添水!我案頭的水仙花,在別人和我同時養起的,還未萌茁的時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將花管帶得沉沉下垂,我用細繩將她們輕輕的束起。

花未開盡,我已病到醫院裏去,自此便隔絕了!隻在一個朋友的小啟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澆水了。”以後再無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但我在病榻上時時想起人去樓空,她自己在室中當然寂靜。閉璧樓夜間整齊燦爛的光明中,缺了一點,便是我黑暗的窗戶,暗室中再無人看她在光影下的豐神!

入山之後一日,開了朋友們替我收拾了送來的箱子,水仙花的綠盆赫然在內。我知道她在我臥病二十日之中,殘落已盡。更無從“托微波以通詞”,我悵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個匣子,剪開束繩,白紙外一張片子,寫著:

無盡的愛,安娜。

紙內包卷著一束猩紅的玫瑰。珍重的插在瓶內,黃昏時濃香襲人。

隻過了一夜,我早起進來,看見花朵都低垂了,瓣兒憔悴得黑絨剪成的一般!才驚悟到這屋裏太冷,後麵瑛的小樓上是有暖爐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養,我連忙托人帶去贈了她。——聽說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轉了過來。

此後陸續又得了許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後,便自己捧到瑛的樓裏。

想起聖卜生醫院室中不斷的繁花,我不勝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兩全的時候,我寧可刻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的過了六十天,不曾犧牲一個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贈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紅的,三朵白的,間以幾枝鳳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裏的玻璃幾上。

夜中見著瑛,我說:“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著謝了我。

回來欹在枕上,等著出到了廊外之時,忽然看見了幾上的幾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覺得怎樣,隻那三朵紅的,紅得異樣的可憐!

燦然的燈下,紅絨般的瓣兒,重疊細碎的光豔照眼,加以花旁幾枝鳳尾草的細綠的葉圍繞著,交輝中竟有s盃人的意味。

這時不知是“花”可憐,還是“紅”可憐,我心中所起的愛的感覺,很模糊而濃烈。“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圍都是白的,周圍都是冷的,看不見一點紅豔與生意,這般的過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決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問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風雪。我擁氈坐在廊上,回頭看見這幾朵花,在門窗洞開的室中,玻璃幾上,迎著朔風瑟瑟而動,我不語。

進去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又到廊上。翻開書頁,覺得連紙張都是冰凍的。我抬起頭來望著那幾朵寒顫的花——我又不語。

晚上,這幾朵已憔悴損傷,瓣邊已焦黃了!悼惜已來不及,我已犧牲了她。

偶然拿起筆來,不知是吊慰她,還是為自己文過,寫了幾行:

幾曾願揮麾開去?雪冷風寒——不忍挽柔弱的花枝,來陪我禁受。顧惜了她們。逼得我忘懷自己。

石竹花!無情的朋友,又打發了〇豔的你們,來依傍冷幽的我!

也做一回殘忍的事罷!山中兩月,徹骨的清寒,不能再到此意盡,筆兒自然的放下,隻扶頭看著殘花出神。

以後也曾重寫了三五次,隻是整湊不起來。花已死去,過也不必文,至今那張稿紙,還隨便的夾在一本書裏。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是除夜的酒後,在父親的書室裏。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燈塔去。”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的守著海——隻是太冷寂一些。”說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後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隻要是一樣的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

父親隻笑著。

我勇敢的說:“燈台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裏,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雲湧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隻知”敬業。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歎。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並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並不曾與世界隔絕。”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像,也未免過於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麼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一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隻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於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我鄭重的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願學!”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