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兩位特使恰納喇嘛和阿南卡到達拉薩的時候,桑結甲措已經不在人世了。事情的發生出乎意外,使他們十分震驚。
也許是出於對“殺生”的厭惡,也許是基於對失勢的弱者的潛意識的同情,也許是由於事先知道康熙皇帝並未打算除掉桑結,恰納喇嘛對於拉藏汗殺害桑結的舉動明顯地表現出不快。他追問拉藏汗為什麼擅自對桑結執行死刑?拉藏汗吞吞吐吐,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後來,才說是手下人為了報私仇才這樣幹的。並表示:如果聖上認為不當,甘願受罰。
恰納和阿南卡也還聽到了一些另外的說法。有的說拉藏汗在六月間以三路大軍奪取了拉薩,桑結甲措逃往貢嘎,被殺於久壟。有的說桑結甲措在被捕的當天就被處死了,而拉藏汗確實並不知情。有的說是拉藏汗假借達賴的名義讓桑結投降之後,卻沒有保留他的性命;在這之前桑結是住在拉薩的宅第中的,拉藏汗率兵攻打他的住宅,他逃到城外的一個堡寨中固守,當時,是達賴向他下了投降的命令。
二位使臣雖然拜望了六世達賴,但也無法弄清事實的真相。桑結甲措確實被殺了,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他們也毫不懷疑,雙方在多年的爭鬥中相互使用過暴力和陰謀。於是他們帶著疑慮和頹喪,返回了京城。遂將情況寫成奏章,上報康熙皇帝。
臘月的北京。天氣晴朗。整天在乾清宮忙於政務的康熙皇帝,舍不得抽一點時間到外麵去曬曬太陽,他的眼睛總是習慣於盯在奏章上。他從8歲即位,14歲親政,已經當了44年皇帝。他經常外出遠行,專心操勞於軍政,難得有閑暇之日和遊樂之情。
他剛剛恩準了言官周清源的請求,命各省建立育嬰堂。接著就收到了恰納和阿南卡關於西藏之行的奏章,立刻便俯下身去披閱起來。
在此之前,他已經看過了拉藏汗的奏章,對於桑結甲措的失敗並無惋惜,而且在內心裏感到某種滿足。他一直在思考西藏的形勢,等待恰納的報告,然後再作出新的決策。現在恰納的奏章到了,他反複地看了幾遍,又把拉藏汗的奏章抽出來,再看了一遍。事情已經是明擺著的了,桑結甲措死了,拉藏汗掌握了西藏的實權,而且,看起來他比桑結更能忠於朝廷。剩下的問題是對於六世達賴究竟應當如何處置了。
康熙皇帝考慮:拉藏汗所奏請的“廢第巴所立假達賴”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因為藏族人和蒙古人都衷心信仰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即使是所謂的假達賴,也畢竟有著達賴喇嘛的名號。蒙古各部照樣信服他,這無形中對蒙古各部也起著一種維係穩定的作用。如果就此將他廢掉,很可能會引起藏族人的不滿和蒙古人的混亂。他還考慮到,也不能讓六世達賴落到另外的蒙古部落手中,特別是不能落到新疆的準噶爾部落首領策妄阿喇布坦的手中。這位噶爾丹的侄子,因為助剿他的叔父而有功於朝廷,被劃地在阿爾泰山以西至伊犁一帶遊牧。他隨著實力的發展,野心也發展了起來。這個自立為汗的人常常露出東侵的指爪,對他是要警惕和防範的。如果不將達賴喇嘛掌握在朝廷的權威之下,而被策妄阿喇布坦迎去,就會成為那個野心家的新招牌,會籠絡去其他蒙古部落的人心,助長其吞並他人的氣焰,加速其反叛朝廷的進程。對!還是先把達賴弄出西藏為好。
康熙皇帝在考慮成熟之後,下了一道聖旨,任命護軍統領席柱和學士舒蘭為金字使臣〔1〕入藏宣諭。
席柱和舒蘭經過四個多月的跋涉,由北京到達拉薩。拉藏汗跪接了聖旨。聖旨中說:桑結以為拉藏汗終為其患,密謀毒殺未遂,欲以武力驅逐。拉藏汗遂集合人馬討誅桑結,安定了西藏,可詔封為翌法恭順拉藏汗。至於其奏請廢黜桑結所立之六世達賴,當執獻京師。
拉藏汗接過了“翌法恭順拉藏汗”的金印,麵北謝恩。他已經做的事得到了皇帝的承認,他所希求的封王(不是靠世襲得到的那種汗位)也已經成為現實。下麵的大事就是送走倉央嘉措了。
“大皇帝還有什麼聖意?”恭順汗恭順地問。
席柱本來就想緊接著談這個問題,立刻回答說:“還有,桑結的妻子也要執送京師。”
“她已經自殺了。”拉藏汗肯定地說。
席柱“噢”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接著說:“關於執送假達賴的事,對外可以說倉央嘉措是欽遵大皇帝的諭旨,親往京都朝覲。”
拉藏汗卻沉默不語了。他和康熙皇帝,還有那個策妄阿喇布坦以及別的有識之士,雖然都知道這位達賴六世是桑結甲措的政治產物,但是達賴畢竟是達賴,頭上有著神聖的佛的光環。桑結的死亡,並不簡單地等於達賴的消失。他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口說:“如今政局方穩,桑結餘黨未除,達賴之偽善不為眾生所信知。如果他遠離西藏而去,萬一民心生變,眾僧離散,恐怕會給大皇帝添憂啊!”這位新受封的恭順汗,在這個問題上卻不大恭順了。
“那……待我回奏皇上以後再說吧。”席柱見他不願立時送走達賴,且言之有理,也就不好再談下去了。心想:這位汗王既然覺得手裏攥著個達賴對他有利,就讓他攥著好了。
席柱和舒蘭的奏聞到了京城。康熙皇帝正在同諸大臣議事,看過以後隨手交給大家傳閱。大臣們相視無語,一時不知道究竟應該發表什麼意見。皇帝笑了笑說:“拉藏今雖不從,日後必然自動執之來獻。”
正如康熙所預料的那樣,拉藏汗為了把桑結的勢力翦除淨盡,想來想去,總覺得把六世達賴留在身邊對自己弊多利少。不管怎麼說,這個倉央嘉措總是桑結權力的一個象征,也是桑結罪惡的一個佐證。拉藏汗終於又決定將六世達賴執獻京師了。
他做了幾件進一步鞏固和加強自己勢力的事,以防止在弄掉倉央嘉措的時候發生騷亂。他找來他前年委任的新第巴隆素,布置了嚴密封鎖布達拉宮的任務;他籠絡和收買了一批西藏的著名人士(如日後在西藏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年輕俗官頗羅鼐等),以增強當地人對他的支持;他大肆搜捕桑結甲措的親信、部下、餘黨,隻是那個假乞丐沒有抓到,他已經逃往新疆的準噶爾蒙古部落,向策妄阿喇布坦搬兵為桑結報仇去了。凡是敵對人士,能逮捕的立即逮捕,有的不便於或不必要逮捕,就派人監視起來。
對於倉央嘉措的處置就要開始了,年輕的詩人終於被推進旋渦的深處,快要沉入水底了。
倉央嘉措聽到桑結的死訊,心頭頓感悲涼,往日的怨恨,好像都化作了惋惜。作為一位博學多才的人,倉央嘉措本來對他就懷有敬仰之心,隻是由於追求不同,才使他們兩人未能成為至交,甚至相互做了些傷害對方的事。
基於對死者的寬恕,倉央嘉措默默地走進了桑結的書房,見桌麵上擺著厚厚的一疊手稿,便輕輕地拿起來翻閱,原來是這位第巴生前寫下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傳記第一部。他懷著好奇、感激、疑慮的複雜心情坐在桌前讀起來。
窗外,陰雲密布;室內,燈已熄滅。倉央嘉措讀完了前麵的一部分,覺得有點頭昏,便放下手稿,閉目養神。書中對他的描述,使他無法安靜下來。桑結寫他在幼年的時候就自己聲稱“我不是小人物”,“我是從拉薩布達拉來的”,“我要到布達拉去”;還說,“我珍視自己的小便,不要胡亂倒掉,你們要是喝了,就會得到福力”。寫他看見母親撚線,就說:“用不著這樣,我會給你吃穿的!”然後將線錘奪去扔掉。還寫他吃喝總要求先於別人,否則就不高興,竟然命令別人說:“有什麼最好的食品就送來。”倉央嘉措覺得這些記載十分可疑。他記得,他從小就沒有把自己視為特殊的貴人。
他轉而想到:如果由我來寫第巴桑結甲措的傳記,我該怎樣評價他呢?我當然不會像他神化我那樣去神化他。他神化了我,不是也有人在否定我,說我是假達賴、花花公子嗎?我即使神化了他,也還是有人否定他的。因為我們畢竟都是曾經活著的人啊。但願不要因為他做過錯事甚至有過罪過就把他視為糞土吧,但願也不要因為他做過好事甚至有過功績、最後遭到殺害就被視為大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