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倉央嘉措不但沒有機會寫他的傳記,而且連他寫自己的傳記都沒有看完,就被押出了布達拉宮。
五月初一。
春天來得遲些的拉薩,低窪的草地上剛泛出一層嫩綠,陰沉的天空又灑下了雪霰,滿城垂柳的枝條已經很柔軟了,卻仍在冷風中抖動著,瑟縮著,不敢吐芽。
從布達拉宮到拉藏汗的府第,沿途都戒了嚴。蒙古軍隊和新第巴隆素的武裝按照細致的分工,把守著各自的地段。雖然沒有爆發戰爭的跡象,但那異常肅穆的氣氛卻令人窒息。人們的心都像快要繃斷的弓,不知道究竟又要發生什麼重大的事情。遠遠地可以望見,各大寺院的活佛和一些蒙古高僧陸續在拉藏汗的門前下馬,慌張地走了進去。他們都是被“請”來的。被“叫”來的隻有一位,這就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西藏曆史上少有的、專門針對達賴喇嘛進行的宗教審判會開始了。
會議的召集人和主宰者拉藏汗,是與會人士中唯一不穿袈裟的人。當他環視四周,意識到這一點以後,特殊感和孤立感同時向他心頭襲來。
倉央嘉措被指定坐在一個普通的位置上,對於達賴來說,這就意味著被告席了。此刻他所能享受到的唯一優待,是背後被允許站著一位貼身的侍從——蓋丹。這位年過六十的喇嘛,已經有了近似三朝元老的自我感覺,臉上總是表露出莊重和漠然的神情。
拉藏汗偷覷著倉央嘉措。倉央嘉措正在用目光向到場的活佛們、堪布們、高僧們默默地問候。
人們的眼睛也都不約而同地跟著倉央嘉措的目光轉動。他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目光。他們覺得世上的任何詩人和畫家都不可能把它描畫出來。它比太陽熱,又比月亮冷;它像大海那樣深沉,又像小溪那樣清淺;它充滿友愛,又透出疑慮;溫順中含著堅強,平和中藏著憤慨;既有少女的柔弱,又有老人的固執;天真多於成熟,坦率多於隱藏……是在尋求同情嗎?不像;煽動反抗嗎?不是。人們終於從中找到了最令人揪心的東西——訣別。
拉藏汗坐在卡墊上搓了一下手心裏浸出的汗液,用發布軍令的語調說:“眾所周知,倉央嘉措不守佛門清規,屢次破壞戒律,乃是個風流浪子,不是位真正的達賴,理當把他廢黜。請諸位發表意見吧。”
人們麵麵相覷,長時間地沉默不語。坐滿了人的議事大廳,竟像一座連風聲也沒有的空穀,隻有窗外傳來細微得難以辨聽的沙沙聲,大概是雪霰還在下著。
“如果沒有不同的看法,就一致決定了。”拉藏汗催促著,威脅著。
“請聽我講。”敏珠活佛合十著雙手說,“達賴佛行為不檢,乃是迷失菩提之故,況且出身於紅教世家,不慣黃教清規,也為眾生所知,恐不宜說他是假的。”
俗語說:一鳥飛騰,百鳥影從。敏珠活佛又是五世達賴的密友,曆來德高望重。經他這樣一說,鼓舞了大家為六世達賴辯護的勇氣。會場頓時活躍起來。
“是啊,他隻是遊戲三昧,實際上未破戒體。”一位堪布接著說。
“對於六世,民間流傳著這樣一首詩歌:‘雖有女人陪伴,從來未曾睡過;雖有女人陪伴,從來未曾沾染。’這前一句顯然是太誇大了,後一句倒確是事實。”熱振寺的活佛做了一個十分肯定的手勢。
“從一世達賴到現在已經二百八十餘年,至於哪一世達賴是真是假的事,我們從來未聽說過,連想也不敢想啊!”另一位活佛用請罪的口吻說。
“四世達賴是蒙古人,我們西藏人也沒有誰說他是假的。”大廳的一角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聲音有些低啞,話裏卻帶著刺兒。有人瞅了拉藏汗一眼,暗暗地替那位插話者擔心。
插話者竟是伺奉在六世身邊的蓋丹。
“六世的坐床是皇帝批準了的,聽說皇帝至今也沒有認定他是假的。此事非同小可,請拉藏王爺三思而行。”哲蚌寺的堪布有些激動了,但是在極力忍著。
大家七嘴八舌地講著自己的看法,卻沒有一個人說倉央嘉措不是真達賴,也沒有一個人提到第巴桑結甲措。桑結甲措已經死了,倉央嘉措卻必須拯救。盡管人們對這個年輕人的遭遇和處境懷著各種各樣的複雜心情,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心裏都裝著他的詩歌。
“好了!”拉藏汗站了起來,“諸位的慈悲胸懷是可敬的,但事實不能靠說情來改變。大家好像都忘記了,我發現倉央嘉措不是真達賴已經有五年了。康熙四十年我就曾經和策妄阿喇布坦共同聲明過,不承認他是真達賴。他本人並沒有提出異議,還親自到日喀則向班禪退戒,願意放棄尊位。事到如今,你們又何必為他辯解呢?”拉藏汗壓著怒氣,卻提高了嗓門兒:“現在,我鄭重宣布,大皇帝已經下詔,叫我將倉央嘉措送往京師。這就是說,大皇帝已經認為他不配再坐在布達拉宮的尊位上了!”
會場裏響起了一片驚歎聲。
拉藏汗環視了一下眾人,接著說:“我還要告訴諸位一件事,桑結甲措在我的食物中下毒,想毒死我,才招致殺身之禍,未得好報。如果還有誰對我居心叵測,我看也難逃懲罰。糌粑要嚼著吃,言語要想著說。長短要丈量,真假要辨別。這就是我最後的忠告。”
會場上恢複了靜默。會議在靜默中散了。
人們都回到了各自的寺院。倉央嘉措卻沒有能夠再回布達拉宮,而且從這天起,再也不能回去了。他被帶進了設在拉魯的拉藏汗的兵營,成了不戰不降的俘虜。
倉央嘉措在大門外用目光與大家告別時,臉上充滿了淒楚的表情。他特意走向敏珠活佛,在這位早已知名、初次見麵的長者麵前站了一會兒,嘴角抽搐著,熱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也許是想起了自己早已去世的父親……
倉央嘉措被關押到拉藏汗的營房以後,就失去了一切自由。拉藏汗隻同意派蓋丹回布達拉宮去取他的私人用品,其他任何人不得前來探視。
蓋丹在回宮以前,怕六世達賴忍受不了這種孤寂,過於悲痛,勸慰他說:“請佛爺寬心,到了京城,皇帝會以禮相迎,給你優厚待遇的。當年五世達賴不就是例子嗎?”
“我和五世不能相比啊!”倉央嘉措歎了口氣說,“我在皇帝的眼中,恐怕和在拉藏汗的眼中一樣,隻不過是桑結甲措戴過的一頂舊帽子罷了。”他停頓了一會兒,又淒楚地說:“蓋丹,我是把你當朋友看待的,我的一切你也是了解的。過去,我曾經為了得到生活的自由想不當達賴;現在,真的不當達賴的時倒失掉了自由的生活。從囚徒到囚犯,從佛宮到兵營,我的翅膀一直是傷殘的,我的天空一直是低矮的,我多麼羨慕那林中的小鳥兒啊!”倉央嘉措泣不成聲了,蓋丹也聽得老淚縱橫。
天上傳來了鷹的叫聲,地麵傳來了戰馬的嘶鳴,卻都那樣的陌生,那樣的遙遠,在他聽來,像是來自一個不知名的世界。
倉央嘉措接著對蓋丹說:“有人說我不是真達賴,這本來就是件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情。是的,我不守清規,我破壞了戒律。我親近過不少的女人,正如我讚賞過各色的鮮花,崇拜過各樣的山峰。我既是六世達賴,又是宕桑汪波,但是我歸根結蒂隻是倉央嘉措。日有日食,月有月食;樹不能無節疤,人怎能無過錯?我輕信過,也輕浮過;我荒唐過,也悔恨過;但我從無害人之心……我反複地思想,多次地比較,在女人當中最理解我的,最諒解我的,為我受折磨擔風險最多的,我真愛的,我最愛的,到頭來隻有一人……”
“於瓊卓嘎?”蓋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