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猜對了!”倉央嘉措有了欣慰的笑容,“我和她今生是再也不能相見了。請你回宮以後,設法告訴塔堅乃的妻子倉木決或者酒店的央宗,讓她們一定替我到工布地區龍夏的莊園去一趟,把我的情形告訴於瓊卓嘎,並且把我最後的一首詩交到她手裏。”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字條。蓋丹不知道上麵的詩是什麼時候寫好的,也不知道他在懷裏揣了多少個日夜。蓋丹雙手接過來,匆匆一瞥,隻見上麵寫著這樣幾行:
在這短暫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來生少年時,
能不能再次相逢?
蓋丹把字條捧在手上,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大哭起來,比達賴五世圓寂時哭得更為傷心。他對五世隻懷著崇敬,對六世卻充滿著愛憐。
六世達賴受審判、被囚禁的消息,立刻在拉薩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人們從遠處近處高處低處望著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感到裏麵全都空了,隻剩下一個石砌的外殼。達賴寢宮的窗外上方,黃色的遮簾垂了下來,像是在掩蓋它失去了主人的悲哀。
對於達賴喇嘛的信仰,對於年輕詩人的喜愛,對於無辜受害者的同情,對於本族首領的偏袒……像一顆顆火星聚集到人們的心中,冒煙了,燃燒了,變成了熊熊大火。
商店紛紛關門罷市,人們用停止一切活動來表示抗議。白日的拉薩忽然變得比黑夜還要冷清,隻有拉藏汗軍人的靴底在街巷裏發出咯咯的響聲。
布達拉宮下的酒店反鎖了大門。這是罷市時間最長的一家,女店主央宗到工布去了。她發誓除非於瓊卓嘎已經死了,否則決不在完成蓋丹轉交給她的任務以前活著回來。
半個月後,1706年6月17日(藏曆火狗年五月十七日),倉央嘉措在達木丁蘇倫將軍率領的軍隊的押送下,在皇帝使臣席柱和舒蘭的陪同下,從被關押的地方拉魯嘎才出發,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路程。
六世達賴終於被拉藏汗用武力正式廢黜了。
這是一支特殊的、罕見的押送俘虜的隊伍,沒有繩索,沒有刑枷,沒有囚車。為了不過分刺傷人們的心,拉藏汗下令不準這類物件出現在這支隊伍之中,並且允許倉央嘉措騎在一匹很神氣的大馬上,依然穿著氆氌之鄉結底雪〔1〕特織的袈裟。
倉央嘉措閉起眼睛,不忍看正在與他遠別的一切。這一切,包括一粒石子兒,一個房角兒,一陣風,一朵雲……今天他都充滿了惜別之情。
忽然,他聽到遠處有一種又像狂風又像雷鳴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近,使拉薩顫動,使天地交渾……倉央嘉措不由得睜眼觀看,隻見數不清的人群從四麵八方朝他擁來。勢不可擋的人潮迅速地吞沒了拉薩的土地,喧囂著、跳蕩著向前合流。達木丁蘇倫一聲口令,士兵們立刻向四周散開,形成了一道圓形的堤岸,阻擋了推進的人潮。倉央嘉措被圍在這個不大的空圈兒中間,一時不知怎樣才好,隻希望不要再發生不幸的事情。
軍官和士兵們厲聲嗬斥著,命令群眾退去。似乎誰也沒有聽見。席柱用力踩住馬鐙,從鞍子上挺起身來,使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著:“父老兄弟姐妹們,大清的臣民們!我是皇帝的使臣。你們的達賴佛爺,是奉皇帝的詔請,到北京去朝覲的。請大家放心,不久就會回來!不要驚嚇了佛體,快快散開,各安生理去吧!”
稍稍安靜了一會兒的人群,一下子爆發出哭聲,夾雜著撕心裂肺的叫喊。老人像被奪走自己的孩子,孩子像在死別自己的父母。手無寸鐵、痛不欲生的百姓們,胸膛對著士兵的刀尖,越過士兵的頭頂,把數不清的哈達、金銀、酥油、糌粑、針線、手鐲、玉石、幹果……不停地向倉央嘉措的馬前扔來。這奇異的雪,奇異的雨,奇異的雹子,是從他們鬱結在內心的烏雲上灑出的。倉央嘉措急忙跳下馬來,高高地舉起雙手。熱淚模糊了他的雙眼,他什麼也看不清了。千千萬萬的麵容成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阿媽,一個是他的阿爸,他們沒有死;愛,使他們複活了。
人們刷刷地跪倒了,像潮水一層層地低落下去。各種不同的哭喊聲同時響了起來:
“求佛為我們祈福吧!”
“祝佛爺一路平安!”
“早些回來呀!”
“不能丟下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哪!”
“仁慈的佛就這樣走了嗎?”
“我們都有待鉤的圈圈,求您留下您救世的鉤子吧!”
“……”
倉央嘉措用合十著的雙手抹了一下腮邊的淚水,又一次閉緊了眼睛。
人在愛海的淹沒中也是不知所措的。
幾個人被士兵打傷之後,人群開始後退了一點,又經過一番推搡,西邊的人群閃出了一條窄縫,押送六世的隊伍好不容易從窄縫中擠出去,緩慢地向西前進。成千上萬的百姓跟在隊伍的後麵,躬著腰,低著頭,抹著淚,像是望不到盡頭的送葬行列。各大寺院的房頂上響起了皮鼓和法號,道路兩旁燃起了鬆枝。場麵的盛大,氣氛的莊嚴,遠遠超過了9年前他來布達拉宮坐床時的情景。
隊伍行進到拉薩西郊哲蚌寺南麵的大道上,送行的人群才慢慢停下了腳步,陸陸續續地散去。
這條道路是從拉薩經青海去北京所必須通過的。它沿著拉薩西北郊連綿山嶺的南側向前延伸,到羊八井以後轉向北去。哲蚌寺是這條路邊的最大的寺院,始建於明成祖永樂十四年(公元1416年),是人所共知的拉薩三大寺和全國六大黃教寺院之一,住著幾千名喇嘛。它坐落在東西北三麵環山的巨大馬蹄形的崖坳裏,居高臨下,氣勢雄偉,十分險要。當初,宗喀巴的弟子嘉樣曲節在選擇寺址的時候,是頗有地理眼光和審美水平的。
押送倉央嘉措的隊伍,剛轉過哲蚌寺下東側的山腳,早就埋伏在那裏的上千名武裝喇嘛突然衝下山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分割阻擋了拉藏汗的士兵,一陣旋風般地把六世達賴“劫”走了。
拉藏汗聽到倉央嘉措被喇嘛們搶入哲蚌寺的消息後,十分震怒。他命令各路重兵將哲蚌寺團團圍住,準備向喇嘛們發起殲滅性的攻擊。因為他決不允許達賴落入他人之手,更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視他的權威。
哲蚌寺的教徒們是不會將達賴交還給拉藏汗的。他們誓死也要把佛爺留在拉薩,並且不惜一切代價來改變達賴麵臨的厄運。他們不是孤立的,在西藏,確實有不少人願意為達賴流血。熱振寺早就決心同拉藏汗的軍隊打一場大仗,這已經不是秘密了。
拉藏汗向哲蚌寺發出了最後通牒,三日之內不交出“假達賴”,他就發動進攻,直到把倉央嘉措搶回為止,死的活的都可以。
哲蚌寺向拉藏汗作了回絕。他們聲稱:乃穹護法神已經明確顯示,六世達賴是真的,不是假的。他們既然冒死把他搶上山來,就甘願冒死保衛他!
形勢異常險惡。上萬名喇嘛和士兵的死亡與傷殘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天,在緊張相持中緩慢地度過了。雙方列開陣勢,佛門內外的土地即將灑滿無辜的鮮血。除了遠在萬裏之外的皇帝,是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製止得了的;但康熙皇帝此刻正在批閱奏章,對這裏的事情並不知曉。
拉藏汗怒視著嚴陣以待的武裝喇嘛,舉起了指揮進攻的戰刀。他的士兵齊聲呐喊著剛邁出前進的腳步,一個年輕的喇嘛從寺門外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來,來到兩軍陣前,站下喘息了一會兒,望了望準備拚殺的雙方,大步向拉藏汗的軍中走去……
他來到拉藏汗的麵前,坦然地說:“帶我走吧。”然後回身朝著哲蚌寺的一方高喊:“不要為我流血!”馬蹄形的山穀,發出了不間斷的回聲。
他,就是倉央嘉措。
押送他的隊伍又繼續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