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茫茫的青海湖(1 / 3)

藏北草原的春天比拉薩來得更晚。六月間,從唐古拉雪峰上吹下來的風還有些寒意。

押送倉央嘉措的隊伍,在陰沉的雲天下,踏著還未消盡的殘雪,緩慢地向北移動。

席柱不時地望著天空,尋找雲層的裂縫,希望太陽能露出臉來,驅趕一點冷氣。隻有戴著刑枷的倉央嘉措感到渾身汗涔涔的。

拉藏汗雖然對於倉央嘉措願意犧牲自己來避免戰鬥的行為公開表示了敬意,達木丁蘇倫還是遵照他私下的暗示,在遠離了拉薩之後給倉央嘉措戴上刑枷。既然聖旨上寫的是“執獻”,被執獻者當然就得像個朝廷命犯的樣子。這樣,沿途的僧俗人等也就不敢前來朝拜或迎送了,可以省掉許多的麻煩。當然,有這類麻煩也不可怕,因為藏北和青海有著忠於拉藏汗的強大的軍隊。不過,還是以沒有麻煩為好。

倉央嘉措拖著沉重的腳步,回憶自己走過的生活道路。一種類似羞愧的東西在他的心中萌動……作為達賴喇嘛我做了些什麼呢?既沒有像湯東傑布那樣到處修橋,也沒有像開明的長官那樣減免賦稅……聊以自慰的隻是製止了哲蚌寺前的流血。喇嘛們為此淌了不少的眼淚,他們因未能保護自己的教主而捶胸頓足。但是,流淚總比流血要好啊。這些喇嘛,為什麼偏偏要把我搶到哲蚌寺裏去呢?僅僅由於我從寺前經過嗎?甘丹頗章就設在寺中,那是西藏的行政首腦機關,是不是有人要我去主持政務來同拉藏汗抗衡呢?那我可是不會,不願,不能!任誰的工具我也不能再當了!

倉央嘉措一行緩緩地向北走著。春色也在緩緩地變濃。在一個晴朗的日子,他們來到一處地勢低窪的牧場。秀麗壯闊的景色使倉央嘉措停下了腳步,他久久地站在那裏不忍離去。

藍得像鬆耳石一樣的天空裏飄浮著哈達一樣的白雲,比瑪瑙還綠的草原上移動著潔白的羊群;一叢叢黃的、紅的野花中臥著烏黑的犛牛,像一幅奇妙的會動的彩畫。陽光把大朵小朵的雲影投到草原的各個角落,在給大地印花。溫暖而又強勁的風一陣陣將草尖抹低,戲弄著牧羊女的發辮,撩撥著她粉紅的衣衫。連偷偷跑過的狐狸的尾巴都吹瘦了。遠處,每一道山溝都伸出一道閃光的溪流,那是山頂的積雪送來的,在無數的窪地形成無數的湖泊,對誰都轉動著秋波。

這樣的景色,倉央嘉措作為西藏人也是第一次見到。他深深地愛這個地方,如果能在這裏架一頂帳篷,做一個牧民該有多好!但卻不能了,連做一棵長在這裏的小草的權利也沒有了。也許再也不會從這裏走過了。

他們繼續向北走。倉央嘉措望見前麵的雪峰越升越高,太陽越降越低,陽光因積雪的反光而更亮,積雪因陽光的照射而更白,這大自然造就的情人是何等地相親相愛呀。

他問過了席柱,才知道這就是唐古拉的主峰。

天黑了,他們宿營在山腰的一個小小的驛站。倉央嘉措又一次失眠了,他索性起身,走到沒有院子的門外,仰望夜空。他驚奇地發現,這裏的星星比別處多一倍,比別處大一倍,比別處亮一倍。夜空像閃光的珍珠簾子一直垂掛到地麵上,似乎伸手一撩就能夠把它掀開,他就可以走進另外一個世界,那裏沒有爭鬥,沒有煩惱,沒有不幸,當是極樂世界。他真想伸手去撩那簾子。正在這時,衛兵一聲嗬斥,把他推回到屋內,反鎖了屋門。

過了昆侖山口,席柱指著山腰間一個不大的洞子說:“你們看,這個地方叫納赤台,當年文成公主進藏的時候,從長安帶來釋迦牟尼佛像,差夫走到此處實在抬不動了,就把佛像的底座留在了這裏。”大家停下來,在洞口看了一會兒,這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佛龕式的小洞裏什麼也沒有,隻好讚歎了一番,又繼續前行。席柱知道,在西藏和青海的藏族地區,到處都流傳著文成公主曾經路過的故事,並且把她神化了。其實,文成公主入藏時到底走的哪條路,他也並不清楚。

倉央嘉措心想,文成公主和西藏人民和睦地生活了三十九年才去世,她的墓就在瓊結……自己的肉身將會葬在何處呢?還是不必計較吧,隻要是華夏大地,隨處都可以容納他的骸骨。他感到悲憤的,是作為“罪人”被迫離開西藏。在短短的年月裏,一些人硬把他捧到天上,另一些人又硬把他踩到地下;一會兒是歡呼朝拜,一會兒是武裝押送,真是不可理解!地上的風雲比天上的風雲還要多變,還要迅猛。而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青年,詩歌上有功,政治上無辜,生活上多情,宗教上寡趣,最終得到一副刑枷。

他回望著莽莽的昆侖,跨過清澈的通天河。大自然的誘人反而增添了他的傷感。詩人心底的詩情已被重壓在大山之下,他像一個歌手被扼住了喉嚨……

他們進入了一望無際的戈壁,一個叫格爾木的地方出現在麵前。從那裏蕩出了一串塵土,迎過來的是另一隊蒙古騎兵。

策妄阿喇布坦似乎完全忘記了他曾經發表過的六世是假達賴的聲明,派人前來迎駕了。看來也正如康熙皇帝的預料,他懷著政治目的,想試探一下能不能把倉央嘉措弄到準噶爾去。席柱和達木丁蘇倫當然是不允許的,他們用堂堂正正的無可辯駁的理由,很有分寸地拒絕了對方的迎接。為了防止意外,立即從格爾木折向東行。其實,即便是絕無意外,他們也都不願在此久留,因為附近的水草中有一種蚊子,隻要無風,就不分晝夜地到處咬人。它飛起來沒有聲音,比普通的蚊子小得多,卻能叮透人的衣服。除了來自北京的兩位使臣,其他人都很少見過蚊子,更難忍受這種使他們無力抵擋的圍攻。

長途跋涉的疲累,被稱為“秋老虎”的炎熱,使這支已經走了幾個月的隊伍行進得一天比一天更緩慢了。雖說有皇命在身,卻沒有明確的到達期限。他們像無槳的小舟,一會兒遊蕩,一會兒擱淺。這也正如倉央嘉措的心境,他一會兒知道自己是在向京城走,一會兒又似乎不清楚到底去什麼地方。沒有目的,沒有向往,也沒有了好奇心。停也罷,走也罷,快也好,慢也好,對他全都一樣。他隻是希望能結束這樣的生活,但未來的生活又會是什麼樣呢?他更是無從知曉。現在,隻有皇帝能夠決定他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