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韻躺在地上,她沒有受傷,很多人在她身前和身後倒下,她看得見血滴飛濺,聽得見震耳欲聾的槍聲,她在自己六十一歲這一年,見證了什麼是槍林彈雨。
小猴終於抓到一個間隙,跑到文清韻身邊,“大奶奶,跟我走!”可是文清韻已經走不了了,在城樓下站了兩天兩夜,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現在她連站起來都需要有人攙扶。小猴俯下身,背起文清韻,他想跑到城牆洞口,那裏有一個射擊死角,暫時還是安全的。他太專注那個目標了,沒注意城牆拐角的地方,剛剛被他趕走的班長已經舉起槍……
文清韻從小猴身上爬下來,她看著他,他的身體還是熱的,他剛剛還在跟她說話。為了救她,他死了。
還要死多少人?文清韻茫然地回頭,不斷有人倒下,她看不清他們的樣子,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她用手撐著腿,慢慢站起來,走到槍彈最密集的地方。這是一個誰也無法解說的奇跡,她居然站在那裏,沒有哪怕一顆子彈打到她身上。
“我跟你走,放了他們。”文清韻淡然地說。像她之前說過的所有的話,淡然,但有無法抗拒的力量。
劉長林中槍了,好在沒打在要害地方,他看著文清韻一步步走過去,無能為力。
沈浩笑了,絕望之後又見希望的笑容,他能聽見城牆外頭解放軍發動總攻的衝鋒號,現在他要帶著他的護身符離開了,沒人能攔住他,誰都不能!隻要能在天亮前趕到碼頭,他就能絕處逢生!他不笨,在他的字典裏,從來沒有死路一條。
沈浩還有最後一步棋,在此之前,他聯絡了曾經在重慶認識的一個上校,正是傘兵三團作戰參謀,也是中共地下黨員。在和沈孝方等人商議後,他們決定答複沈浩,這是抓捕他的最好時機,也可以當做起義之後的一份大禮。
沈浩押著文清韻到達了碼頭,此時天邊已經現出了一線微光,和他與三團參謀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鍾頭。他回望海州城,槍炮聲未見鬆懈,可誰都知道,唐師長守不了多久了,在槍聲的間歇裏,沈浩暗自慶幸,他和所有這一切將會越來越遠。
一輛軍用吉普飛馳而來,冬梅從車上走下來,還在恍惚中。
“你走不掉的,”文清韻歎了口氣,“投降吧,我讓他們發過誓,不許兄弟相殘。你們到底是手足,他們不會傷害你的。”
沈浩大笑:“大奶奶,這話你自己信嗎?他們現在恨不得扒我的皮、抽我的筋,讓他們放過我?我真想啊。”
一直沒有出聲的冬梅突然開口:“我不走。這是我的家,我一輩子沒離開過,我哪兒也不想去。”
沈浩火了:“娘,別發瘋。上次出城,你怪我不帶著你,現在我帶你出來,別考驗我的耐心。”
冬梅慘然地笑笑:“兒子,你走吧,想去哪兒都行。娘老了,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
沈浩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你不想走?你手上還有人命,你不走?你不是忘了當初下毒,害死那個小孩子的事吧?”
冬梅臉色變了,隱藏了這麼多年的秘密,突然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被揭曉。是天意嗎?
文清韻淡然地看著他們。
沈浩像是瘋了,他舉著槍,大步流星地走著:“大奶奶,好,我今天也做一件好事,我告訴你,當初你的兒子,就是被她害死的!”
“浩兒!”冬梅想要阻止,可惜已經晚了。
“大奶奶,是我做的!是我。”冬梅歎口氣,忽然覺得輕鬆了些,她保守這個秘密太久了,說出來真的是解脫。
文清韻揶揄地笑,時隔多年,仇恨少了,更多的是滿腹的無奈:“我知道。”
“你知道?”
“是,當初我就知道。那晚你和楊管家說話,我聽見了。”
“那你為什麼?”冬梅不敢相信這一切。文清韻當初的性子,會容她活到今天?
“是咱爹。”文清韻苦笑,“爹死的時候,給我留下一封信,要我把仇啊怨啊都放下,他說好歹咱們是一家人,要我答應,無論如何,要保住咱們一家人的平安,不能窩裏鬥,給外人看笑話。其實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我也有錯。不是我年少氣盛,你們也未必走這一步。”
“大奶奶……”冬梅流下眼淚,兩個垂垂老矣的婦人吹著海風,把往昔的一切說得雲淡風輕,“這些年,我吃不好,睡不好,就是心裏有愧。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你。”
“別這麼說,這就是我們的命。我記得那會兒剛嫁進沈家,他們說我是孤星命。”文清韻搖頭,“一輩子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