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農曆九月初三。浙江北部天日山腳下的中塘村。
清早,天陰沉沉的。大塊大塊暗灰色的濁雲,把天空壓得很低很低。好像隨時都要墜落下來似的。天目山失去了往日的嬌姿,田野、山巒漸漸模糊了,奔騰不息的天目溪,也驟然變得毫無生氣。
從中塘村那條羊腸似的泥路上,慢慢走來了一位麵帶菜色的青年婦女,一件破舊的青布K衫,遮不住她高高隆起的腹部。空空的竹籃裏隻有一把鏽鐵刀,而她挎著卻像千斤重負似的,走得那樣慢,那樣沉重。
一陣山風吹來,吹亂了她的頭發。她抬手攏了攏散亂的頭發,站住腳,大口地喘著氣。她雖然並不衰老,額頭上卻已畫上幾條皺紋,深陷的眼眶裏,紅絲連連,眼神黯淡—生活的重擔,已把壓得東倒西歪了。
她就是趙爾春的母親朱小妹。
朱小妹懷孕已8個多月了。自從發現自己又懷上了孩子,就感到是犯了一樁罪孽。這種負罪感來自兩個方麵。一是家裏太窮了,一間茅屋,一個破木床,一頂補丁連補丁的蚊帳,一床爛棉絮,是全部家當。丈夫趙長生整日裏拚死拚活地幹活,到頭來仍是吃糠咽菜。趙長生正值壯年,繁重的勞作卻使他變成一個佝僂幹瘦的小老頭。現在家裏已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再給他生一個,不又增加丈夫的負擔了嗎?二是家裏這兩個孩子,由於長年吃不飽,長得三根筋挑著一個頭,像是路邊揀來的千絲瓜。肚子裏的孩子再來到世上,不是讓他受罪來了嗎?
她認命,認為這都是命中注定的。
為了減輕這種負罪感,她硬拖著沉重的身子幹活、持家。今天,她覺得身體有些與往日不同,眼也有些花,本不想上山挖野菜。但看到麵黃肌瘦的孩子,看到扛著扁擔外出找活的丈夫,她咬牙又上了山。
山上的野菜挺多的,窮人離不開這好像有靈性的大山。每當家裏斷糧斷炊,大山總是慷慨地奉獻出各種各樣的野菜野果,讓窮人們不至於餓死,靠這些東西活下來,傳宗接代。朱小妹總也不明白,大山喂養了農民,卻又為什麼每年都要發作幾次山洪,把農民一年辛辛苦苦種的田、蓋的房、修的路、存的糧,一股腦全部裹攜而去。一到山洪來臨,天目溪徒然暴漲,洶湧的黃漿咆哮而來,又呼嘯而去,從不憐憫哭天嚎地的農民們。
天目山,人們恨你,又離不開你。
她的竹籃快滿了,額頭滴著汗,感到喘不過氣,雙手撐膝站起身來。
遠處雷聲在滾動,雲更低了。
她拎起竹籃剛想走,忽然感到腹中一陣絞痛,不由自主跪倒在地。竹籃翻了,野菜撒了一地。
絞痛開始折磨她。她預感到那個小生命要提前來到世上,提前來到世上受罪、受苦。她驚恐地抬起頭,望著陰沉沉的曠野山林:“決不能把孩子生在外麵!”
她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向山下的村子走去。可是,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不時迫使她蹲下來,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已看見村前的竹林、小路了……
一聲雷,一道閃電,白亮亮的雨點緊跟著落下來。起初是稀稀疏疏的,一陣山風刮來竟變成了瓢潑大雨。幾乎在刹那間,天目山就掛上了一層雨幕,那沉沉的雨點嘩嘩落下來,直打得草貼地、樹低頭。
村前的竹林不見了,小路也不見了。一切都被白色的大幕吞掉了。
“天哪!”她緊捂著腹部,往前跑、往前滾、往前爬……雨水很快把她澆得透濕,衣衫緊裹在身上,頭發緊貼在臉上。
一個趔趄,她摔倒了。一陣更劇烈的疼痛使她再也沒有爬起來。
“長生!長生阿!”她在雨中哭喊著。回答她的是一陣比一陣更猛更烈的大雨。
忽然,她停止了喊叫,眼睛怔怔地望著前麵。前麵不遠處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啊,土地廟!她咬緊牙,向前爬去,向土地廟爬去,就像一個落人茫茫大海的人忽然發現前麵有一座孤島。
可是,當她連滾帶爬地來到土地廟前時,又猶豫了—這是供奉神的地方啊,別說在此地生孩子,就是平常有身孕的女人也不讓來此進香、叩拜的啊!
怎麼辦?怎麼辦啊!
一陣更劇烈的疼痛,使她趴伏在台階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和著雨水從臉上流下來……“不,不能讓孩子生在雨地裏!”她不顧一切地向前爬,爬進廟門。
嬰兒尖厲的哭聲摻和著雨聲、雷聲和母親的呻吟聲,從這四麵透風、破爛不堪的土地廟裏傳了出來。
趙爾春來到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