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時日遠比我想象得要早。
數年難見的風雪之期過後,□□開始肆意地在臨安城滋生。被大雪抑製住的繁華,也陡然間複蘇,在大街小巷中不著聲色地布滿痕跡。
盛景之下,朝廷亦是有了新舉動。
聞言新皇雪褪之後便祭拜了先祖,告知天下其必當有所作為。隨後又接連下了許多旨意,除再減賦役外,還頒布了新的法典,廢去了許多慘無人道的酷刑。
此舉一出,街巷之間的談資便又多了些,這滋長的繁華便又盛了些。行在街上,便可親曆這種千古難逢的繁盛之勢。所見是歌舞升平,所聞是交口稱讚,有甚者更是感歎道,生於此間,可謂前世修來的福分。
而看慣了繁盛,曆遍了滄桑之後,此情此景在我眼裏卻已是尋常。它隻是在一陣風雪的阻斷後回到了它本該有的麵目而已。隻是,變換了時日,倒忽然有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追昔撫今,不由些許感傷。較之期年以前,如今我早已不是威風凜凜的巡街捕頭。前日托酒肆的陳伯尋了個差事,在碼頭做了個扛貨的苦力。
對於自己習武多年的身板而言,這份差事還算輕鬆。縱然它和我所想的生活已經差之千裏,縱然我也心知這必不是長久之計。
但長久之計又是什麼?
我扛著貨物走上了碼頭邊停靠的商船,抬頭便看見了遠處的江天一色。暮靄沉沉,滄波萬裏,細浪綿延奔騰,朝向我視線的盡頭。我知道,往北順江而行,在江水的另一邊,一直有個在等著我的地方。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詩,卻終究隻是笑了笑,進了商船的貨倉。
待走出艙門的時候,聽得街上一陣喧嘩。
循聲望去,見車水馬龍從宮門的方向湧出,行動一滯,心知這為期三日的殿試終是入了尾聲。隻見湧動的人群中,一人跨著高頭大馬,遠遠而來。我站在街邊,看那人玉冠錦袍,神情倨傲,好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身邊眾人鞍前馬後,難掩喜色,那陣仗一望便知是殿試的欽點狀元。如今功名已矣,隻待一日暢遊,賞遍這臨安錦繡了。
我看著這一番熱鬧從身邊走過,漸漸遠離,忽然覺得心裏有幾分空蕩。樊離照入住皇城參加殿試,自離開之日起已有十餘日了。直至如今狀元遊街,卻依舊不見歸返,也不知狀況如何。
其實我早從旁人口中聽到,皇榜在三日前就已張貼在城東,卻遲遲沒有去看。因為我已然不知,自己希望看到的,是怎樣的結果。
若他再度名落孫山,這清苦日子便會持久下去,而我雖得以與他多些廝守,卻心知他並不會以此為樂。
而若他得以金榜題名……我再度望向已經遠去的遊街隊伍,或許,終有一日我和他便會變作這樣的距離。近在咫尺,卻是雲泥之別。
由是倒有了幾分“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之感,便隻是安心做著自己的本職,等他回來的一日親口聽他告知於我。
倒好像怯懦得在逃避什麼一般。
如此等待了一些時日,終於一日黃昏推門而入時,看到他如往常一般斜倚在桌邊,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手中的書卷。
扶在門邊的手頓了頓,過了片刻,又異常平靜地繼續推開,然後輕掩上。
走到他旁邊,笑道:“你終於回了。我隻道你已忘了回來的路,倒是比別人晚這些日子。”
他輕輕一笑,挑了挑眉,還嘴道:“此間是我住所,早歸晚歸自是由我。倒不知是誰寄人籬下,還有鳩占鵲巢的不軌之心。”
他說罷斜睨我一眼,正好觸到了我定定望向他的目光。於是兩人都不再言,卻是忽地一齊笑出了聲。
我俯身攬過他,在他耳邊輕聲道:“你一去倒好,卻不知這些時日讓我好等。”
他直起身子不屑嘲笑道:“看來你頗有閨中怨婦之嫌啊,隻怕我日後進了宮,你倒是愈發……”
他說到此處忽然頓住,身子也跟著僵硬了一下。
我的心陡然一沉,輕輕放開他,站起身來。俯視著望著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他見我這模樣,也跟著站了起來,用調侃的語氣笑道:“我正說,你便露出這怨婦神情,倒很是配合。”隻是卻垂著眼,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依舊說不出一句話,隻是深深地看向他的眸子。想要牽動一點笑意回應他的話,卻覺得嘴角沉重不已,已然拉扯不動。
最終還是勉強地笑了笑,剛想開口,卻被他伸過來的一根食指硬生生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