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人生坦言(一)(15)(1 / 3)

“五四”運動以後,中國文學湧起了一個高潮,那陣勢就像我們改革開放初期的文學複興,白話的、傳統的、現代派的。那時的現代派作家像今天的新潮作家一樣鼻孔朝天,不可一世,曾有一家出版社把那時的現代派作品結集出書,我看大吃一驚,思想與文字的膚淺,猶如奶油小生翻跟頭。而慣用現實主義手法的魯迅先生,僅一篇《狂人日記》,就蓋過那時全部的現代派;僅一篇《傷逝》就便當時文壇所有的情感小生相形見絀。

至今我寫小說技窮之時,還要把魯迅的小說翻出來細細咂摸。

問:魯迅的小說寫得很棒,可為什麼他後來隻寫雜文卻不寫小說呢?

答:這也是我對魯迅小說創作的疑惑和遺憾。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探討過這個問題.說魯迅在剛趨成熟的早期能寫小說,到後來思想成熟的鼎盛時期,竟然就寫不出小說來,是否與思想過於成熟有關。有人立即反詰,說魯迅麵對那樣使他憤怒的時代,不會耐煩創作,而隻能是選擇投槍式的雜文來戰鬥。

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單純用戰士或鬥士的角度看魯迅有失偏頗。一個作家思想過於成熟竟寫不了小說,使我對所謂的思想感到恐懼。我甚至大膽地揣度魯迅在後來日子的心理狀態,他一定為寫不出小說而焦急和焦慮過。

不過,魯迅對雜文的貢獻可以平衡小說創作,那真正是作家寫的雜文,排除所有的思想內容我還是百看不厭,因為還有文字的精彩,這也是我看到過的非小說中最精彩的文字。

問:魯迅對當時的中國國民說過這樣兩句話“怒其不爭,哀其不幸”,你認為這是魯迅對中國人充滿了希望還是絕望?

答:你就是傻瓜,也能看出這是充滿了絕望。魯迅先生對麻木的國民實在是痛恨之極,同時又無可奈何地覺得太可憐了。這在魯迅的小說和文章裏也能看出這種意思,當一些革命誌士為被壓迫的同胞挺身而出,並獻出生命之時,國民們卻盼望屠刀砍下人頭,去蘸個血饅頭來治病。正是出於此種憤怒,魯迅在給青年人開必讀書時寫下“一本中國書不讀”的驚世之言。魯迅實在是把中國人看透了,他臨終之前最擔憂的一件事就是怕他死後被人利用。但不幸的是他大概是死後被利用得最多的一個人。

文學的痛腳

問:我認為中國作家基本上沒有敢說實話的,我泣看過你的作品,但我想用不著看也能猜得出來,你照樣也不敢說實話!你認為呢?

答:我從寫作那天起,就不斷地聽到這種咄咄逼人的問號——你們作家敢說實話嗎?你們作家有膽量說實話嗎?我總覺得,以敢不敢說實話和以有沒有膽量來論作家的優劣,是文壇的悲哀;當然,作家要是確實沒有膽量敢說實話,這是更大的悲哀!(掌聲)我想提醒大家的是,我們是從一個隻要少喊一句萬歲就是反革命,多喊一句萬歲的就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反革命;隻要是講人性就是資產階級;隻要是講愛情就是思想不健康;隻要是給領導提點意見就是反黨;隻要是在日記上發幾句牢騷就是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就能判刑坐牢甚至槍斃的時代走過來的!如果在當年,就你提的這個問題,還沒等散會,專政隊就能把你提起來,先打你個皮開肉綻,然後五花大綁拖出去遊街。今天的情況,對我們飽經風霜的人來說,已經是天翻地覆了!

當然,對你們這些年輕的,沒經過那個恐怖時代的人來說,這還是遠遠不夠。但是,我們正走在改革開放的半路上,你指望我們的實話能說到什麼程度?你認為我們說到什麼程度就算是說實話?

問:有很多作家,特別是老作家說他們是為了祖國的前連和命運,或是為了革命和鼓舞人民前進什麼的,才拿起筆來寫作的,請問,你是為什麼才寫作的?

答:我感到中國作家的腦袋是全世界最沉重的,這個沉重並不是說中國作家的腦袋質量重,而是裏麵裝著太多的載體。他們沒有自己的愛好,沒有自己的興趣,甚至都沒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寫任何一篇文章,寫任何一句話,都要從一種責任和意義出發,壓根就沒有文學本身的遊戲精神。

細細觀察,所有的中國人也都是活得這樣沉重和莊重。農民拿起鋤頭,說是為支援改革多打糧;學生讀書,說是為建四化讀好書,將來成為有用人才;掃大街的拿起掃帚,說是為了世界更美麗;踢足球,打排球,玩乒乓球,目的也是為祖國爭光;連聽誰一段相聲或是一個故事,也會感慨萬分地說受了很大的教育。強烈的使命感壓迫著人的一切行為,無論做什麼工作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感到他的選擇是意義,而不是自己的愛好,我認定這是一種思維的扭曲,實際上任何一個作家最初創作的動機都是自己的愛好和興趣決定的。

如果那些老作家們確實是為了祖國的命運,在那水深火熱的年代,直接端起衝鋒槍或是甩手榴彈更有意義,何必坐那裏爬格子,用毛筆或自來水筆打日本鬼子,速度太慢了!(笑聲)我今天寫作,完全可以說是為了改革或是為了祖國什麼的,但我就是愛好文學,除此以外我幹什麼都覺得沒意思。我說這些就是提醒一個事實,不強調或尊重一個人的興趣和愛好,什麼工作也幹不好。(掌聲)問:為了個人的璺好寫作是渺小的,為了祖國或人民寫作才能煥發出宏大的激情,你不這樣認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