倓虛長老是一位得道高僧,但在他的眼裏,弘一法師似乎仍然是一個藝術家,這一點頗值得注意,但倓虛長老似乎還沒有說盡。弘一法師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海,除了海邊孤寂的情景可以讓人心清涼之外,是否在雪白的浪花裏寄托了渺茫的懷想?因為,浪花的盡處,有一個難以忘懷的宅院;因為,浪花的遠處,遙遙的島國,有一縷難盡的牽掛。
也許我是在臆測測,甚至是在曲解;但是,我的理解絲毫不會損傷弘一法師的光輝。自律極嚴的弘一法師,常常處於自警自責之中;弘一法師至情至性,自然會對大海那邊的親人懷有深深淺淺的歉意,隻是這歉意常常讓佛聲梵香衝淡;唯有存著這份歉意,才是真佛子,真律師。心底的隱痛,總是難以為外人道,於是,隻有麵朝大海,逐無邊浪花。
秋風時起,雁羽南歸。弘一法師此行弘律已經完成,便向倓虛長老辭行,並且再次相約:不許預備盤川錢,不許備齋餞行,不許派人去送,不許規定或詢問何時再來,不許走後彼此再通信。
前三條,依然還是自律;後兩條,也許是弘一法師不想自己離開後人們過於懷念他,以至影響靜修,所以才會有如此不近人情的約定。道是無情卻有情,那無情和冰冷的背後,怎麼能掩藏得住才子的如水柔情?
倓虛長老當然期望弘一法師能在湛山寺多住些日子,已經為弘一法師準備好了過冬的棉衣。現在弘一法師如約又要羽翔南國,倓虛長老是個解人,心裏縱有千般留念,也不再挽留。
臨行,弘一法師不停地寫字,以書法結緣。湛山寺的每一位僧人,都得到了一幅“以戒為師”的條幅。寺外的人們,也都紛紛前來求字,弘一法師不忍拒絕,最後竟然寫到雙臂麻木,手足疼痛,仍然筆不停揮。
行前幾日,弘一法師為大眾作最後的開示,火頭僧記之頗為生動感人:
他老說:“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來了。現在我給諸位說句最懇切最能了生死的話——”說到這裏,他老反沉默不言了,這時大眾都很注意要聽他老下邊的話,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聲說,“就是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如果人心有千萬光年之長,即使那份別情離緒藏在心的最遠處,我們依然能感受到那份不可遏止的深情。
分別在即,弘一法師你聲對倓虛長老說:“老法師!我這次走後,今生不能再來,將來同登西方極樂世界再見吧!”
果有極樂西方,但那已是另一個世界,另一重境界。斯時,斯世,斯人,斯情,真真切切,何以卻?何以絕?倓虛長老的修為,仍然不免悵然若失:
走後我到他寮房去看,屋子裏東西安置得很次序,裏外都打掃特別幹淨!桌上一個銅香爐,燒三枝名貴長香,空氣很靜穆的,我在那徘徊良久,向往著古今的大德,嗅著餘留的馨香。
9月中旬,弘一法師一行船行上海。此際,上海已經陷入一片戰火之中。弘一法師穿過硝煙,飄飄而來。是應約而來,應今生不可能再有的約,應心底裏隻可意會的約,因為這個城市在弘一法師的心裏刻下了太多的印記,因為這個城市還有此生最重的朋友,硝煙如何能夠迷得住?槍炮如何能夠擋得住?
終於和老友夏丏尊相對而坐。窗外,日寇的飛機正在狂轟濫炸,屋宇震動,窗上玻璃亂飛。夏丏尊有些驚悚,但弘一法師絲毫不為所動,口誦佛號不止。當此國難之際,兩個知友都已老邁,前路茫茫,也許今生從此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還需要說什麼?在輕輕執手之間,在相視一笑之中,心意已經洞明。
炮火不斷,但夏丏尊還是請弘一法師攝影留念。仿佛預感到今生不會再相逢,那麼,且用一張照片作藥,治療那無邊的牽掛和懷念吧。
凡所有相,皆是虛枉。此時的安慰,隻能如此!弘一法師隻能為老友再誦《金剛經》偈語: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戰火紛飛之中,生命飄蓬,連草芥也許都比不上,執手相別,還能作何觀之?唯有應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