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
努爾哈赤預感到了什麼呢?
不,他不能就此結束自己的一生。
日落
後金天命十一年正月,努爾哈赤再披征袍,親率諸貝勒大臣,統兵五六萬,號稱二十萬,往攻明孤城寧遠。
在寧遠,努爾哈赤遇上了平生第一個對手--袁崇煥,以及明軍購自西洋、列於城上的十一門"紅夷大炮"。
時寧遠守軍不滿兩萬。袁崇煥前臨強敵,後無援兵,臨危不懼,召集將士,刺血為書,激以忠義,眾將士無不感奮,誓死守城。他調兵遣將,畫地分守,使之相互應援;又堅壁清野,將城外房屋付之一炬,百姓盡遷入城,而後編派民夫,供應飲食,嚴查奸細。寧遠軍民上下同仇敵愾、眾誌成城。
二十三日,努爾哈赤大軍抵達寧遠城下,先放被擄漢人入城,勸降道:
"吾以二十萬兵攻此城,破之必矣!爾眾官若降,即封以高爵。"
袁崇煥凜然作答:
"義當死守,豈有降理!"
話聲未落,素習西洋大炮的家人羅立,先向金軍大營燃放一炮。隻聽震天一聲巨響,黑煙紅焰之中,數十名八旗兵斃命。
努爾哈赤命移營西向,明日攻城。
二十四日晨,大戰在即。袁崇煥泰然自若,與幕僚數人相與閑談。敵報至,袁崇煥登上敵樓,又與下屬論古談今。既而八旗步騎戰車雲梯蜂擁仰攻,萬矢齊射城堞,箭如雨注。城上明軍西洋大炮發威,每炮所中,八旗兵人仰馬翻,死傷累累。
努爾哈赤遂命轉攻城南,於城門角兩台間火力薄弱處鑿城。八旗兵在楯車和弓箭手掩護下,頂著炮火,奮力用斧鑿城,將城牆鑿開數處,因天寒地凍,城牆得以不倒。八旗兵藏匿深處挖掘,城上炮火、弓箭、飛石都不能及。袁崇煥見狀危急,厲聲道:"偷息以生,複何樂也!"
言畢,身先士卒,親自挑土擔石堵塞缺口。明兵士氣大振,有一明將用褥單卷火藥製成"萬人敵",一個火星即能燃爆,守兵紛紛仿效,投擲城下。八旗兵見被褥遍地,急趨爭搶,城上即以火箭、硝黃等擲射,大火騰空而起,八旗兵撲之愈熾,火星所及,無不焦爛。守軍又自城堞間推出木櫃,半在堞內,半在城外,櫃中伏甲士,向下擲射矢石,大炮轟鳴,火光中八旗人馬騰空,紛紛亂墮。戰至二更,努爾哈赤不得不停止攻城,大挫而退。
翌日,努爾哈赤揮師再戰。八旗兵心懼利炮,無敢近城者,傷亡比前日更大。城下死屍被搶出,運至西門外各磚窯,拆民房焚化,股股黃煙,裹著燒焦死屍的惡臭,壅空蔽野。
又是二日一夜的浴血鏖戰。整整三天,戰事毫無轉機,寧遠孤城仍傲然屹立在戰火中。努爾哈赤在憤懣已極中緊張思索:八旗兵習於野戰,不擅攻堅,又是以勞赴逸,是自己犯了驕兵必敗、以短擊長的兵家大忌,現軍心畏敵,已無力再戰……他長身而立,四麵觀察,欲找到一個可能突破的缺口。忽然,他見海中覺華島(今遼寧省興城縣東南菊花島)方向有煙火,且冰堅可渡,即刻命令蒙古勇士武訥格率八旗蒙古、八旗滿洲八百兵往攻。
覺華島正是關外明軍軍需糧草屯集地。守軍環島鑿冰十五裏為壕,衛以車榍。不料風雪嚴寒,冰開複合。八旗兵至,守軍寡不敵眾,"四營盡潰","船二千餘隻及糧草千餘堆"俱被焚,千餘兵被殺,島上商民亦遭屠戮,幾無生者。
努爾哈赤總算找回了些許麵子,二十七日,撤圍回師。
時努爾哈赤已六十八歲。敗歸途中,袁崇煥遣一使追至,獻上禮物謝曰:"老將橫行天下久矣,今日見敗於小子,豈其數耶?"
努爾哈赤左右怒目按箭突出,努爾哈赤沉聲喝退左右,具禮物及名馬回謝,請約再戰之期。
這是努爾哈赤四十三年戎馬生涯中的第一次失利。
回到沈陽後,他對諸貝勒大臣鬱鬱道:"朕自二十五歲征伐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獨寧遠一城不能下耶!"
寧遠之敗,使努爾哈赤圖南受阻,成為他終身的遺恨。
失望、痛苦、懊喪、迷茫。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意誌、力量,對自己圖南的目標產生了懷疑。而這種懷疑,又使他加倍地失望、痛苦、懊喪、迷茫。
他轉而為自己身後擔憂:我子中果有如我之盡心為國者乎?我臣果皆勤於政事者乎?
他想起一句老話:一人善射而十拙隨而分肉。
他不由發出撕心裂肺的浩歎:"賢人治理之國而汝坐享之,英雄陣獲之物而汝坐分之。"
年近七十的努爾哈赤難以承受寧遠之敗的打擊和恥辱,難以承受無窮無盡的失望、痛苦、懊喪和迷茫的折磨。他憂憤成疾--本已身負重傷,又突發癰疽,於七月三十日往清河溫泉療養。不料病勢急轉直下,八月初七日乘舟返回,同時急召大福晉阿巴亥往迎,二人會於渾河。八月十一日日落之時,努爾哈赤在離沈陽四十裏的璦雞堡病逝。
渾河的水靜靜流淌著。
一輪如血的落日,襯著點點南飛的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