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進山齋,早有通紅的木炭火,滾燙的正宗米酒,與其接風洗塵。潭州名儒,團團圍定,輪流把盞與賀,雖然簡陋,盡是鄉土素菜,卻充滿敬意,而且發自內心,並無半點虛偽做作。三杯熱酒下肚,王守仁竟禁不住浮想聯翩,自己在朝為官之時,官場的種種爾虞我詐,以及發配充軍,一路行來,所經曆的世態炎涼,一齊湧上心頭,也就不禁悲從中來。他好久沒有受到過如此禮遇了,好久沒有如此地傾心交談。他感到了湖湘學人的淳樸,那種無拘無束,無所顧忌的淳樸。於是他激動、他感激、也就一個勁地回敬。王守仁的酒量本來就不太大,而且是深得儒家養生之道,清淡寡欲,這一回卻是大有“酒逢知己”而舍命陪君子的味兒,竟是醉得痛快,醉得灑脫。
王守仁本來隻想到此看看,瞻仰一下書院諸聖就走,卻終因了盛情難卻,而於此作了數日的逗留。在葉性及潭州名儒的陪同之下,泛舟湘、沅,作文祭拜了屈原,憑吊了賈誼故宅。
他為屈原的忠君愛國精神所感動,亦為他“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所傾倒。他清楚這正是一個愛國忠君之士的舍己精神的表現。聯係當年戴銑、薄彥徽一案,自己不也正是如此麼。明知在此之時去為戴銑、薄彥徽講話,去為他上折求情,其後果準會招禍,但他不能不說。作為一個忠臣,他認為他有這麼一個必要,有這麼一種義務,“夫惟靈修之故也”。但武宗並不這樣認為,卻將他的為了君王的江山社稷的好心,當成了驢肝馬肺,而如此一味地緊緊相逼,欲置於死地而後快。祭祀屈原,他也為自己找了這樣一位與自己有著同樣心境而又同樣遭遇的先賢而高興,為楚王為武宗的昏庸而備感悲哀。屈原終究是因讒言而被流放,最終而投江自盡的,的確是實現了“雖九死其猶未悔”之誌,實現了“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之願。而他王守仁呢,雖亦曾想到死,亦想到投江了結餘生,想到出家而了卻塵緣,卻終究沒有屈原玉碎之心,沒有他屈原剛強不可淩,魂魄為鬼雄的氣概,他苟活了下來,也沒有出家而是九死一生,忍辱負重,活到了今天。
來到潭州,潭州士子學人給了他十分的榮耀,給了他十分的熱心與安慰,於是他感到滿足。對照屈原,亦感到有些羞愧。泛舟湘沅,聽漁歌互答,領略湘楚民俗風情。王守仁清楚,湘楚大地為什麼會有屈原,為什麼會有張栻,會有湘楚士子無所顧忌地歡迎自己了,那就是那淳樸的,粗獷的湖湘文化積澱了這樣一些精英,又是這樣一些精英,推動了湖湘文化的發展啊。湘江泛舟歸來,王守仁的憂抑,寵辱早已忘卻。
又在葉性的陪同下,遊覽了嶽麓諸景。登赫曦台,看了嶽麓LLI的日出,登山麓細數南嶽七十二峰蜿蜒起伏,猶如舞龍。王守仁在年輕之時,就在祖父的攜帶之下,遊曆了祖國的名山大川,慨然有經略四方之誌,所來做官奉命審錄江北囚獄案件,遊九華山,雖然對九華山的風光無限感慨,終究隻是羨慕其中仙佛而已,他曾作詩為讚:缽龍降處雲生座,岩虎歸時風滿林。
最愛山僧能好事,夜堂燈火伴孤吟。
仙骨自憐何日化,塵緣翻覺此生浮。
夜深忽起蓬萊興,飛上青天十二樓。
山空仙骨葬全槨,春暖石芝抽玉芽。
獨揮談塵拂煙霧,一笑天地真無涯。
也隻是驟起蓬萊之興,覺塵緣浮生;憐仙骨何化,笑天地無涯,而有逃世入山之思。然而登嶽麓山,覽嶽麓諸景,見南嶽七十二峰,卻不禁為造化之神奇而拍案叫絕,大有“致君澤民,經世濟國”抱負。品白鶴泉,沿當年朱、張同遊路線,細細遊玩,作文祭拜於朱、張祠,作《朱張祠書懷示同遊》二首,其一雲:客行長沙道,山川轉稠繆;西探指嶽麓,淩晨渡湘流。
逾岡複涉險,吊古還尋幽。
林壑有餘采,昔賢此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