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小偷本來就窮,若富又豈肯為盜,又豈肯冒如此之風險而登堂入室?既窮,又斷了手足,更慘。妻子見其迂腐到家,自己窮得丁當響,尚在替別人著想,有些感動,用手在其臉上輕輕的點了一下,很是愛意地“唉”了一聲。任由小偷翻了個遍,郭金門複作酣睡狀,鼾聲漸起,少頃作夢囈狀,高聲誦詩:春夢多驚鳥,輕風摜掠衣。
簾疏殘月露,門鎖落花飛。
小燕隨風墮,鴉迷認柳歸。
漏深還帳望,清影為誰依?
吟畢,複鼾聲如雷,小偷乍一聽,不禁毛骨悚然,以為郭金門發現了自己。這小偷是沒有讀多少書的,然而仔細地聯想,郭金門所吟之詩,聽到“殘月”“門鎖”“漏深”“清影”等詞,以為在說自己,再仔細的想了一想,越想越像,於是認定郭金門已經發現了自己,隻是不願識破而已。頓覺兩臉發燒,熄燈摸黑空手而出。出門,卻聽室內傳出郭金門的呼叫:“高客,請隨手關門,外麵濕滑,好走!”
見小偷離去,郭金門乃起床點燈,直奔書房,見書籍無損,乃放心。閂門複睡,直至天亮無話。
這小偷入郭宅,本想發點小財,卻見郭金門寒磣若此,竟是空手而回,開了他入道以來第一次登室而一無所獲的先例。
但他卻受到了郭金門崇高的“禮遇”,郭金門給了他足夠的麵子,他有些感激。於是把郭金門的“仁”、“義”之舉,在同道中廣泛宣傳,而且越傳越廣一,傳到民間,傳到官府。
最後,民間那些說書的藝人,以此編了段子,喚做《郭縣令吟詩退小偷》或《郭縣令智退小偷》。
卻說康熙皇帝,在批閱了榮和知縣郭金門的奏折以後,派了欽差微服到榮和知縣進行了私訪,欽差見因天災而留下的淒涼之態,很是有些悲哀,又與榮和老百姓對話,見百姓盛讚郭金門的大義和仁政,欽差十分地高興,回到京城,將榮和縣所見所聞一一向康熙作了彙報,康熙又喜又憂,憂的是榮和的天災,於是照了郭金門所奏減了派米;喜的是郭金門一個小小的縣令,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天下的黎民蒼生而抗上拒從。
他似乎從郭金門的身上發現了一代“鯁臣”的影子,於是降旨,要升郭金門的官。然而當康熙的旨意到達榮和,郭金門早就辭職南歸。見了皇上的旨意,王之樞有了些反思,覺得自己對郭金門的脅迫似乎太嚴,太利害了一些,於是取了郭金門的辭職報告,再三地把玩吟讀,覺得郭金門深得儒道“仁義”之精粹,自己也是一介儒生,然而自己的所為,與儒之“仁義”又相差甚遠,於是很是慚愧。就在郭宅失盜以後,在康熙旨意達到不久,即備了厚禮,攜了康熙聖旨,帶了隨從,直奔善化郭宅而來,序了同年,向郭金門作長長一番解釋。取了郭金門的辭職報告,力勸郭金門出仕,但郭金門此刻已是斷然不再出仕了。雖然他已對王之樞毫無芥蒂,對康熙的慧眼識才表示謝意,但他覺得,出仕作官,好像很是有些別扭,“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倒不如自己現在自由快活。王之樞勸解話語講了幾籮筐,郭金門終不為所動,無奈,依依而別。
郭金門不願再度出仕,而且已經鐵心,卻在善化傳為美談,有感郭金門的儒名,就在王之樞離去不久,湖南巡撫丁思孔在聽了汪師爺的故事後,卻攜了厚禮來到了郭宅。郭金門掛印歸裏,本意是閉門謝客,苦讀聖賢,無意間卻因小偷的故事,讓民間的藝人卻做了廣泛的宣傳,而美名傳遍天下。境內鴻儒名士不時登門拜晤,以相究道,又因康熙的一句褒語,又把他與政壇扯到了一起。王之樞的造訪、勸慰,使他閉門謝客、甘作老儒的理想破得粉碎。丁思孔的再度造訪,幾乎讓他難以成寐。
丁思孔的造訪,並不像王之樞一樣,王之樞的造訪,多少有些冰釋前嫌的味道,而且多為道歉謝罪之辭。丁思不同,而是慕名相邀。講了當朝聖上對於程、朱理學的重視,講了嶽麓書院培養理學人才的曆史功績,二人皆為大儒,所崇亦是程、朱,少有分歧。對丁思孔所聘嶽麓書院山長一職,郭金門當然不是沒有想過,但他清楚,盡管自己有些儒名,然而比車萬育若何?車萬育尚且如此?自己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
但他確實對山長這個“職位”有幾分的興趣,“作為一個儒生,真正能夠為人師表,亦是不枉此生了”。但他還是很委婉地拒絕了丁思孔的第一次聘約。通過與郭金門的接觸、論道,丁思孔發現,盡管郭金門的學曆隻是一個舉人,然而其學識的淵博,比起那些進士卻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他的“大仁大義”足為世人楷模。於是對郭金門窮追不舍,三天一訪,五天一約,逼得郭金門別無選擇,於是別了娘子,辭了草屋而入山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