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論屈原《天問》與柳宗元《天對》(1 / 3)

翟滿桂

《天問》是屈原辭賦的重要代表作品,臨世以降,後來者驚歎其奇。一方麵,從西漢劉向、楊雄、班固屢屢述評,東漢王逸整理疏注《楚辭章句》以來,曆代學人都在對其進行研究探討,明代王夫之《楚辭通釋》,現代郭沫若《屈原研究》,薑亮夫《屈原賦校注》、《楚辭今譯講錄》,林庚《天問論箋》,成效尤其卓著。另一方麵,模擬之風代出,晉傅玄《擬天問》、梁江淹《遂古篇》、唐楊炯《渾天問》、明方孝孺《雜問》、清李雯《天問》等等,都企圖更添新枝以步屈子後塵,但最終未能留下懸響之音。唐人柳宗元則從特別的角度,對屈原發問的獨語作出了《天對》之回答,成就了一個全新的篇章。本文將屈原《天問》與柳宗元《天對》這相隔千年的兩篇騷賦連接起來加以比較,期冀發掘一些未知的天地。

一、問對之實

《天問》的詰問與《天對》的對答,內涵寬廣,可謂包羅萬象,概括起來大致為三個方麵的話題。

第一,問向靈肉之間。《天問》是屈原關於遠古神話和曆史傳說的煌煌大篇,並以探究其成因的方式來表達對現實的思慮。劉大傑說:“篇中雖無放逐之言,流竄之苦,但全文中卻表現一個正陷於懷疑破滅途中的最苦悶的靈魂。這一個靈魂,恰好是屈原的靈魂。”這是說得十分精到的。

屈原“博聞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卻“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他通過《天問》對遠古以來大量的神話故事和曆史傳說提出了諸多問題,包括女歧、鯀、禹、共工、後羿、啟、浞、簡狄、後稷、伊尹……在對這些人神傳說的質疑中,包容著濃厚的個人的情感。尤其是追問鯀的傳說,屈原表現出極大的不平。“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順欲成功,帝何刑焉?”鯀既然不能勝任治水之事,眾人為何還要推舉他?雖然大家都說不必擔憂,堯帝為什麼不試一試鯀的才能就加以任用?鯀本想順著大家的願望去治水,也想成功,堯帝為什麼還要處罰他?在屈原看來,鯀受處罰不是由於治水失敗,主要是由於他為人正直,從而招致眾人的不滿和堯帝的疑忌。他對鯀遭懲罰深表同情。這種“問”,實際上表達了作者對自己所遭遇的不平待遇的憤懣。

屈原懷怨憤之情問天,柳宗元則抱貶謫之恨對天。柳宗元《天對》也在痛苦深思的問答中表達出自己的理想。屈原在《天問》的結尾飽含深情地訴說:“吾告堵敖以不長,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他認為楚懷王會像堵敖一樣命運不長久,自己何必再去進言試探懷王以自留後路,為著使自己忠直的聲名越加昭著呢?柳宗元的回答則是:“欸吾敖之閼以旅屍。誠若名不尚,曷極而辭?”柳宗元同樣感慨短命有似堵敖的懷王受了欺騙去往秦國,終於客死在異國他鄉。但是,柳宗元在感慨之後向屈原來了一個反問:如果你真是不想追求忠直的聲名,為什麼還要如此淋漓盡致地奮辭作詩?其實,柳宗元是在以屈原自況,從與前賢對答的反複思考中,表達自己對社會現實的焦慮。明代王廷相曾批評柳宗元:“唐柳氏子厚雖有《天對》,然多依文憑故為辭,而正諸經要之道者無幾。”其實王廷相所作《答天問》追求“務取於符道”,恰恰失卻了苦難靈魂出竅的創作動機,變成了遊戲文字般的模擬。如果沒有對理想情懷的苦苦探求,就沒有屈、柳撼天動地的問對,這是王氏追求決然不能達到的層麵。

第二,問向天人之際。首先,屈原與柳宗元對天是什麼作了追究。屈原將人們生活於其間的宇宙自然、天象變化、地理物質等現象,幾乎問了個遍。柳宗元承襲漢代王充的元氣論的自然哲學觀,殫精竭慮,逐一回答:“曶黑晰眇,往來屯屯;龐昧革化,惟元氣存,而何為焉!”他認為,日月晝夜,交替運行,永不停息,宇宙從蒙昧混濁的狀態變化發展產生萬物,隻是因為有“元氣”存在的緣故,哪裏是由誰造成的呢?“天”是自營自成的自然界,是物質的天,是由元氣的無限積聚而成的。在古代對自然界認識有限的情況下,柳宗元能夠堅持從自然哲學的立場探索天體的起源,的確是一件不易的事情。

其次,屈原與柳宗元對天人關係進行了探討。《橘頌》作於屈原青年時期,“受命不遷,生南國兮”,表達了“受命於天”的天命觀。《離騷》是屈原遭貶以後的作品,“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演進為“尚德”的天命觀。到了《天問》,屈原卻說:“天命反側,何罰何佑?齊桓九會,卒然身殺?”“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反映了屈原從相信天命到懷疑天命的重大思想轉變。不過,屈原僅僅是對天命作出了質疑,柳宗元則直接地否定了天命。“天邈以蒙,人厶以離。胡克合厥道,而詰彼尤違。”天既渺茫又無知無覺,人既渺小又與上天相區分。為什麼要把天與人扯在一起,而去詰責上天賞罰不當的過失?柳宗元認為這完全是兩回事。與此同時,柳宗元與韓愈、劉禹錫等人還就天命問題發生過一場爭論。此事由韓愈給柳宗元的一封書信而起。當時兩人一在朝一受貶,韓愈給柳宗元致信表示寬慰,並認為“天”能夠根據“人舉”(人的行為)而行“賞”、“罰”。柳宗元盡管當時遭貶,身負重辱,但並不認為這是天命所致,“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為了求證同道,柳宗元把答書《天說》轉給了一同受貶的朗州(今常德)司馬劉禹錫,致使其參與進來寫作《天論》三篇。柳宗元後又寫了《答劉禹錫〈天論〉書》。柳、劉都堅決地反對韓愈所持的“天命觀”,認為天與人“相分”,“各行不相預”。這樣一種多角色的政治哲學通訊,成為中國古代思想史上有趣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