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經史子集”別解(1 / 3)

張京華

經史子集,各有等差,而不並列。

經史子集,並稱四部、四庫,四者又別稱甲乙丙丁,久之使人有四部平行並列之疑。由六略到四部,雖由部帙增減,不得不然,而其各部各類之間,實有等差次第。如葉長青所論:“夫七略並列,而非並重,所以具源流本末,縱而非橫也。”劉鹹炘曰:“要之,昔之視四部為平列,今之視四部則史子為主,經在上,而集在下。”又曰:“七略、四部之大義既明,則可以七略法治四部矣。治之雲何?一曰尊經,二曰廣史,三曰狹子,四曰卑集。”錢基博《文史通義解題及其讀法》開篇立言亦雲:“中國之書,總以四部。四部之學,經史為大。”

經史子集四部之興,各有時間次第。經學興於三代四代,三代以下無經,有則傳記注疏而已。子部興於晚周,晚周以下無子,有則皆為儒家之餘,絕無道、墨、名、法家派。史部之名興於秦漢,史部之實則淵源甚遠。集部興於魏晉,降至明清尤繁。

平行並列,平等獨立,此為西洋學術宗旨,近代以來移入國內,則體現為子集的抬升與經史的降低。朱自清說:“按從前的情形,本來就隻有經學,史、子、集都是附庸。後來史、子由附庸而蔚為大國,但集部還隻有箋注之學,一直在附庸的地位……現在一律平等,集部是升了格了。”

現代初期,尚有以文學、史學、哲學並稱“文史哲”及“文史哲不分家”之說,在名詞和含義上都體現出舊時“經史”、“文史”向現代學科的過渡。而近年《學科分類與代碼表》的頒行,則以文學、語言學、史學、考古學、哲學、宗教學各為一級學科,其下更有數量眾多的二級學科、三級學科,所體現的平行並列原則,正與社會思潮中的“平等自由民主”精神相對應。(當然也有例外,如說“哲學是科學的科學”。)其積弊恰如錢穆所說:“今日西方人競稱自由、平等、獨立諸口號,其實在其知識領域內即屬自由、平等、獨立,無本末,無先後,無巨細,無深淺,無等級,無次序,無係統,無組織,要而言之,則可謂之不明大體,各趨小節。”

一、論經部之書自成一類

上古本無經名,政典即經。經名由諸子、傳記而起。章實齋謂:“因傳而有經之名,猶之因子而立父之號。”故以事言,先有經,後有子;以名言,先有子,後有經。章實齋謂“古人不著書”,不著書故無書之名,亦無作者之名。政典即經,而經義全;無經之名,乃是真經。

章實齋曰:“有官斯有法,故法具於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有書斯有學,故師傳其學;有學斯有業,故弟子習其業。官守學業皆出於一,而天下以同文為治,故私門無著述文字。”此謂有官有法乃有書,有宗法世疇之業乃有學。

章實齋又曰:“三代以上,記注有成法而撰述無定名;三代以下,撰述有定名而記注無成法。”此謂無名而有實,有名則失實。

故張爾田曰:“三代以上無專門之著述,未嚐無專門之學,宣之口耳與見之行履,皆學之所有事也。至戰國始紛紛言著述矣,而人亦因其著述稱為某甲氏之學、某乙氏之學,是學反藉書為重也。學藉書重,學斯衰矣。”

蔣伯潛亦曰:“五經本官書也。諸子之書則不論其著作為記述,為追輯,為依托,皆私家之記述,非官書也。”

經之本義謂王官之學,而王官之書實不限於六經。章實齋謂六經“乃《周官》之舊典”,《周官》六典有三百六十官,即有三百六十篇之學,即有三百六十之部次。柳詒徵又謂王官不止於周,亦有虞夏之官,其言曰:“諸子之學發源甚遠,非專出於周代之官……按《七略》原文,正未專指《周官》。如羲和、理官、農稷之官之類,皆虞夏之官。”

近人解析經書,往往以西洋學科分類相權衡,於是謂六經分屬文學、史學、哲學而本非一類。又有謂經部不成一類,或主張經子平等者。如錢玄同稱《詩》是一部最古的總集。《書》是“文件類編”或“檔案彙存”。《儀禮》是戰國偽書,《周禮》是劉歆所偽造。《樂》本無經。《易》是生殖器崇拜時代的東西。《春秋》是“斷爛朝報”、“流水賬簿”。遂稱“《詩》、《書》、《禮》、《易》、《春》、《秋》,本是各不相幹的五部書。(‘樂經’本無此書。)”至其晚年,且忽有將經部分入史、子、集三部的想法,將《易》分入子部術數,《書》分入史部別史,《詩》分入集部總集,《周禮》分入史部職官,《儀禮》與《禮記》分入禮類通禮之屬。

其他如蔡元培亦謂:“《書》為曆史學,《春秋》為政治學,《禮》為倫理學,《樂》為美術學,《詩》亦美術學……《易》如今之純正哲學。”又曰:“我以為十四經中,如《易》、《論語》、《孟子》等已入哲學係,《詩》、《爾雅》已入文學係,《尚書》、《三禮》、《大戴記》、《春秋三傳》已入史學係,無再設經科的必要,廢止之。”

吳康曰:“我以為要從最新式的分類,如分哲學、文學、社會學、博物學……按照現在的分類法做來,《易經》要歸哲學類,《詩經》要歸文學類,《書經》、《禮經》要歸政治學、社會學、風俗學等。”

王雲五曰:“譬如經部的《書》是一部古史,《詩》本是文學,《春秋》也是曆史,《三禮》等書是社會科學,《論》、《孟》也可以說是哲學。”

蔣伯潛曰:“其實就‘五經’的性質,按之‘經史子集’四類的分法,它們簡直可分入史、子、集三部……所謂‘經’實在沒有特立一部的必要。”

杜定友曰:“我們主張打破經部,並沒有不尊重的意思,也沒有特別提升的必要。在圖書分類學上,經書與哲學和其他科學並無軒輊……我們所打破的各種單位的經書,如《尚書》入史,《詩經》入文,《易》入哲學,《禮》入倫理學,《樂》入藝術,《春秋》入史等,完全就研究上的便利。”

在新分類法方麵,沈祖榮《仿杜威書目十類法》中《自序》曰:“經書為四庫首部,其性質近於類書,所有經解注疏,以及字典、叢書、雜誌,及百科全書,悉編入之。”

實則經部雖與西洋學科分類不同,而確乎自成部類。《漢誌》謂諸子以下均出於王官,可知經部即是三代四代天子之官學,以往劉師培、章太炎諸人言之亟詳,而王官之學自是一種分類。

《漢誌》又雲:“六藝之文,《樂》以和神,《詩》以正言,《禮》以明體,《書》以廣聽,《春秋》以斷事。”大意與《禮記·經解》、《史記·滑稽列傳》引孔子曰相一致。

《漢誌》又雲:“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猶五行之更用事焉。”大意與《莊子·天下》“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皆有所長,時有所用”相一致。《隋誌》又雲:“遭時製宜,質文迭用,應之以通變,通變之以中庸。中庸則可久,通變則可大。”此言五經自有其係統,皆相關聯,不可割裂,亦無可取代。不惟自成一類,而且“具有特色”。

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卷四:“問:十三經中已具後世經史子集四部之體。《周易》,經也;《尚書》、《春秋》、《周官》、《儀禮》,俱史體也;《論語》、《孟子》,子體也。《詩》三百篇,集體也。然否?答:不必如此分析。論其初祖,何一不源於六經?劉歆敘七略,並無三百之名,而《太史公書》附於《春秋》,史亦經也。”

按六經內容雖可分別與現代文學、史學、哲學等學科對應,然所謂“經”之所以為“經”本不以內容劃分。即史部、集部之中,亦各具文史哲內容,然亦不失其為史部集部也。

此意《四庫總目提要》言之最明。其言曰:“經稟聖裁,垂型萬世,刪定之旨,如日中天,無所容其讚述,所論次者,詁經之說而已。”雖曰存而不論,而定義實在下文。其言曰:“蓋經者非他,既天下之公理而已。”故經學亦可稱為公理之學。

《漢誌》亦雲,《詩》、《書》、《禮》、《樂》、《春秋》“五者蓋五常之道”,又雲:“與天地為終始也”,《史記·滑稽列傳》曰:“六藝於治一也。”此其為學,豈不自成一類。

二、論史與經同源及經史為一

“六經皆史”,故史亦經,經史互釋,同體而異名。故章實齋曰:“古無經史之別,六藝皆掌之史官,不特《尚書》與《春秋》也……若六藝本書,即是諸史根源,豈可離哉!”

我國史書起源甚早,而史部分類則晚出。章實齋曰:“大抵《漢誌》不立史部,凡遇職官、故事、章程、法度之書,不入六藝部次,則歸儒雜二家。”錢基博曰:“經名學而史不聞,史有書而學罕述。”

《隋誌》謂荀勖著《新簿》,總括群書,分為四部。二曰乙部,有古諸子家及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數;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史部尚在諸子之後。但《漢誌》早已有言:“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周禮·春官宗伯》載:“大史掌建邦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誌,內史掌王之八枋之法,外史掌書外令。”《天官塚宰》又載:“女史掌王後之禮職。”皆謂諸史起源甚早。

《世本》又謂:“黃帝始立史官,倉頡沮誦居其職。”當三代四代之時,史官統領官書,凡諸典冊莫不經由史官之手,故經史為一。《尚書》、《春秋》自在六經之列,《逸周書》、《左傳》、《國語》諸書內容亦頗為相近,亦為史官所掌。

兩漢以下,情境則有不同。蓋有三代四代之史,有兩漢以降之史。三代四代,史稱史官,而經皆官書,史即經,經即史,經史不分。兩漢以降,正史可稱史官,私修隻可稱之為史家,與諸子家言之意略同。今人有“史家”一語,上古史不得稱家,稱家則為子矣;今人有“史學”一語,三代四代之史不得稱學,亦有史官而已矣。

張爾田曰:“三代以上,帝王無經也,史而已矣;三代以上,帝王無教也,政而已矣……經與史之區分,政與教之所由判也。由前而言,《六藝》皆三代之政也,故謂之為史;由後而言,《六藝》皆孔子之教也,故謂之為經。”此謂先有其實,後有其名;及有其名,已失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