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高
一、唐以前：鄉國之思與宮女之怨
昭君曾作《怨詩》（一說此詩為托名之作），以訴離漢之悲怨，此為昭君題材詩歌哀怨情調之始。詩中“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描寫出塞的淒涼氣氛，“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極寫少年快樂時光，“離宮絕曠，身體摧藏”，“雖得委食，心有徊徨”，寫盡入邊後生活的淒楚與情感的孤寂。詩末“父兮母兮，道裏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則表達對故鄉親人的深深思念與無比悲傷。不妨一看昭君出塞史事：王昭君，名嬙，漢南郡秭歸人，漢元帝宮人。晉人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君，或稱明妃。竟寧元年（前33年）匈奴呼韓邪單於入朝，求美人閼氏。帝予昭君，以結和親。《後漢書》載：“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禦，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徊，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於失信，遂與匈奴。”葛洪《西京雜記》卷二載：“元帝後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時宮人皆賂畫工，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昭君入匈奴，號寧胡閼氏。呼韓邪死，複妻子複株單於。卒葬匈奴，今呼和浩特市南郊有昭君墓，世稱青塚。
晉人石崇《王明君辭》序稱：“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造新之曲，多哀怨之聲，故敘之於紙雲爾。”詩寫離開漢宮的悲傷情景：“哀鬱傷五內，泣淚濕珠纓”，對故土的依依深情：“願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明珠暗投、遠嫁邊地的悲怨：“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英”、“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此為最早的怨詩。南朝江淹《恨賦》曰：“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台稍遠，關山無極。搖風忽起，白雲西匿，隴雁少飛，代雲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賦將趙王被虜、李陵降北與明妃去國等，並列為曆史之憾事與悲劇。南朝梁沈滿願《昭君歎》：“今朝猶漢地，明旦入胡關。高堂歌吹遠，遊子夢中還。”梁朝蕭紀《明君詞》：“塞外無春色，邊城有風霜。誰堪覽明鏡，持許照紅妝？”梁朝劉氏《昭君怨》：“一生竟何定，萬事良難保。丹青失舊議，匣玉成秋草。相接辭關淚，至今猶未燥。漢使汝（漠）南還，殷勤為人道。”三詩分別狀寫昭君去國離鄉、邊城風霜、遊子夢還的家國之思與紅妝失色、萬事難保、匣玉秋草的不幸遭遇。
昭君的身世經曆與自作《怨詩》是昭君題材詩歌帶悲怨情調的重要原因，以至唐以前甚至唐代的詩中，其情感取向也多為宮女之怨與鄉國之思。
二、唐：鄉愁身怨與和親之議
唐代詠昭君的詩很多，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杜牧等十數名家都有此題材詩作。其基本內涵多表鄉國之思、身世之怨與對和親的是是非非。首先是鄉國之思。這種深切的故國故土之思，或狀離宮之淚：“獨詔胡衣出，天花落殿堂。他人不敢妒，垂淚向君王”（崔道融《漢宮詞》）；或為鞍上馬背之思：“北望單於日半斜，明君馬上泣胡沙。一雙淚滴黃河水，應得東流入漢家”（王偃《明君詞》）；或訴身在氈庭的漢宮之念：“淚點關山月，衣銷邊塞塵。一聞陽鳥至，思絕漢宮春”（梁獻《王昭君》），“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裏時”（白居易《王昭君二首》）。昭君對鄉國之思生生死死永不停止。《後漢書》卷89《南匈奴傳》載：昭君在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複為後單於焉”。無始無終的鄉思，有國難歸的現實，她隻得寄托於夢：“魂夢不知身在路，夜來猶自到昭陽。”（胡令能《王昭君》）生不能歸漢，死亦念之，“身死不知多少載，塚花猶帶洛陽春”（蔣吉《昭君塚》）。
其次是身世之怨：昭君對父母、家鄉與漢宮銘心刻骨的思念，是與其身世遭遇密切相關的，怨因思起，思中含怨。這種怨恨表達最含蓄的當數杜甫《詠懷古跡》之三。詩曰：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麵，環珮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詩前兩句交待背景，後邊句句寫怨——“一去紫台連朔漠”，“環珮空歸月夜魂”，即去國離鄉與月夜鄉國之怨；“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昭君及後人一直用琵琶彈奏著幽怨的曲子。而怨的根本原因是“畫圖省識東風麵”。詩人給皇帝留著麵子說是“省識”（意即略識），其實乃昏庸的君王隻憑畫像識取美人，昭君的命運完全由畫工來擺布，使其錯過了人生的幸福，致獨留青塚，魂歸月夜，琵琶怨恨。李白的《王昭君》“漢月還從東海出，明妃西嫁無來日”，“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塚使人嗟”，寫到昭君之怨憤與後人之嗟歎。
具體而言，明妃怨第一為君恩絕之怨。對帝王的寡情，詩人們從不同角度進行諷刺：“合殿恩中絕，交河使漸稀。肝腸隨玉輦，形影向金微。”（盧照鄰《昭君怨》）“自倚嬋娟望主恩，誰知美惡複相翻。黃金不買漢宮貌，青塚空埋秦地魂。”（皎然《王昭君》）“不用牽心恨畫工，帝家無策及邊戎。香魂若得升明月，夜夜還應照漢宮。”（徐夤《明妃》）“見疏從道迷圖畫，知屈哪教配虜庭。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白居易《昭君怨》）這些詩中，君王昏聵，“合殿恩中絕”、“美醜複相翻”、不用“恨畫工”、“君恩薄如紙”，特別是白居易的6首“昭君詩”，多是揭露帝王的寡情薄意。第二為處境孤寂之怨：“漢國明妃去不還，馬駝銅弦向陰山。匣中縱有菱花鏡，羞對單於照舊顏”（楊淩《明妃曲》），漢國去不還，羞照舊顏，處境荒涼，語言不通，觸目生怨。“漢使南還盡，胡中妾獨存。紫台綿望絕，秋草不堪論”（崔國輔《王昭君》），表達的是孤獨荒寂的鄉國之怨：漢使盡還，妾獨胡中，紫台渺茫，人似秋草。所以張祜《昭君怨二首》稱“莫羨傾城色，昭君恨最多”！第三為死後孤魂之怨：如“日暮邊風急，程遙積雪深。千秋青塚骨，留怨在胡琴”（李鹹用《昭君》）；“至今青塚愁雲起，疑是佳人恨未消”（胡曾《青塚》）；“蛾眉一墜窮泉路，夜夜孤魂月下愁”（杜牧《青塚》）等。青塚骨、青塚愁雲、孤魂月下愁，這類詩多以“青塚”為題，將人們的想象定格在北國那三尺墓地上。白居易寫到昭君故事致後世美女甘嫁貧夫，甚至村女毀容，此為更深層次的人生悲怨：“禍福安可知，美顏不如醜。何言一時事，可戒千年後。特報後來姝，不須倚眉首。無辭插荊釵，嫁作貧家婦”（《青塚》）；“妍姿化已久，但有村名存。村中有遺老，指點為我言：不取往者戒，恐貽來者冤。至今村女麵，燒灼成瘢痕”（《過昭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