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高
小說的細節，是故事情節的亮點，又是人物性格的支撐點，如嚴監生“死了”三天還不肯斷氣，直直地伸著的那根指頭。散文的細節，如朱自清《背影》中微胖父親老態龍鍾地爬過柵欄去給兒子買橘子的背影。詩歌亦有細節，如唐詩五七言律絕中的精彩細節尤多。這些細節，有的以特定意象、神態、場景為構圖內容；有的以行為、舉止傳言外之意；有的攝取人物微妙的心理變化、心靈軌跡；有的描摹人物與環境間的特定關係或情態，將複雜的生活過濾、濃縮，之後以特定情境出之。細節是作品的詩眼或亮點，它使全詩出彩生輝。
一、場景細節
它通過畫麵或鏡頭，顯情見意。如崔護的“人麵桃花”圖，追憶去年春天滯留都城南莊，向一戶人家討水喝而邂逅美女的情景。姑娘宅前有燦爛桃花，詩人突見妙女與桃花，喜形於色，人麵桃花相映的鏡頭便永遠定格在腦海裏。詩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題都城南莊》）一年後城南尋芳，所見卻是花燦爛而人亡逝，悵然之情油然而生。又如杜甫的鴛鴦沙睡圖“遲日江山麗，春風花鳥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絕句二首》）和微風燕子圖“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興》）。王維的庖廚深竹圖，“大壑隨階轉，群山入戶登。庖廚出深竹，印綬隔垂藤”（《韋給事山居》）。王昌齡《采蓮曲》尤堪入畫，“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荷花蓮女，花人莫辨，人與自然契合一體。還有溫庭筠的商山早行圖，“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商山早行》），雞聲鳴曉月，足跡印霜橋，“道路辛苦，羈旅愁思，豈不見於言外乎”（歐陽修《六一詩話》）。
此類場景細節，可以是特定畫麵，也可以是以聲音為主的意境或人物神態的特寫。前者如蘆管鄉曲，“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枯荷聽雨，“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夜半鍾聲，“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張繼《楓橋夜泊》）。後者如人麵桃花，白居易《長恨歌》中風情萬種的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與《琵琶行》中老大孤寂、羞於見人的琵琶女“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的神態細節，尤其令人難忘。
二、行為細節
它是真切、細膩地以人物獨特的行為舉止、一顰一笑，作為特寫鏡頭或慢鏡頭。如孟郊的《遊子吟》，詩曰：“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據傳，在香港一次“民意”問卷中，問：“唐朝詩人中，你最喜歡哪位詩人的哪首詩？”問卷統計結果，最受喜愛的不是李白、杜甫、白居易的作品，也不是李賀、李商隱的作品。在《全唐詩》2200多位有名有姓詩人的近5萬首詩歌中，當選的是孟郊的《遊子吟》。該詩的永恒魅力，不僅在於寫人之常情、母子情深，更重要的是行為細節選擇的精當。兒子臨行時母親怕他長久不歸，衣不耐穿，縫補衣服時細針密線、加針加線，該詩攝取這一很平常卻非常真切動人的細節，作為慢鏡頭突現於讀者眼前。“看似尋常最奇崛”（王安石語），此詩語淺意真，語淺情深，所以打動著不同時代的讀者。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詩先果後因，環環相扣。因丈夫遠征遼西久不得歸，少婦日思則夜夢。她打鶯是為防鳥啼驚夢，夢被驚便不能到遼西。詩寫夢裏思夫，續夢思夫，隔夫萬裏，隻盼夢裏相聚。打鶯的細節，十分新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