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高
一、“柳”的文化意蘊
劉禹錫《柳絮》曰：“飄揚南陌起東鄰，漠漠濛濛暗度春。花巷暖隨輕舞蝶，玉樓晴拂豔妝人。縈回謝女題詩筆，點綴陶公漉酒巾。何處好風偏似雪，隋河堤上古江津。”劉詩描狀柳絮如雪飄舞，更說到謝道韞以柳喻雪、陶家柳與隋堤柳等掌故。“柳”的曆史底蘊，有懷古傷今的隋堤柳，表隱逸誌趣的陶家柳。
“夾岸依依千裏遙，路人回首認隋朝”（羅隱《隋堤柳》）。隋柳烙印一段荒淫曆史。“處處東風撲晚陽，輕輕醉粉落天香。就中堪恨隋堤上，曾惹龍舟舞鳳凰。”（羅鄴《柳絮》）隋煬帝大業四年（608年）春，“詔發河北諸軍百餘萬眾，穿永濟渠，引沁水南達於河，北通涿郡。丁男不供，始役婦人”（《資治通鑒·隋紀五》）。白居易諷之曰：“隋堤柳，歲久年深盡衰朽。風飄飄兮雨蕭蕭，三株兩株汴河口。老枝病葉愁殺人，曾經大業年中春。大業年中隋天子，種柳成行夾流水。西自黃河東至淮，綠影一千三百裏……南幸江都恣佚遊，應將此柳係龍舟。紫髯郎將護錦纜，青娥禦史直迷樓。四海財力此時竭，舟中歌笑何時休？……後王何以鑒前王？請看隋堤亡國樹。”（《隋堤柳》）
隋煬帝荒淫無度，617年為部將宇文化及所殺，死葬揚州。劉禹錫《楊柳枝》譏刺煬帝巡行的汴河今日之荒涼曰：“煬帝行宮汴水濱，數株殘柳不勝春。昨來風起花如雪，飛入宮牆不見人。”羅隱則借柳言煬帝當年沿大運河巡行之船隊龐大與生活奢靡：“入郭登橋出郭船，紅樓日日柳年年。”（《煬帝陵》）李商隱《隋宮》中曰：“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柳有暮鴉。”蕪城即今揚州江都，詩狀煬帝荒於國事，長年遊幸。“垂楊”與“暮鴉”便是隋代興亡的曆史見證。吳仁璧看到的是千裏隋堤黛色凋零的衰柳：“金風漸利露珠團，廣陌長堤黛色殘。水殿狂遊隋煬帝，一千餘裏可悲看。”（《衰柳》）李益借隋堤柳來吊古傷今：“汴水東流無限春，隋家宮闕已成塵。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殺人。”（《汴河曲》）還有台城柳。台城，古代建康宮舊址，在今南京市雞鳴山之南，為三國時吳國的後苑城，東晉成帝時改建。從東晉到南朝末，這裏一直是朝廷台省（中央政府）和皇宮所在地，是六朝文物的象征。然而，“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韋莊《台城》），詩人觸景生情，借柳寄慨，“江雨”、“江草”、“鳥空啼”，柳絮“煙籠十裏堤”，金陵天險，六朝風流，台城柳成了六朝興廢的見證。
陶家柳則含隱逸情懷。汪遵《隋柳》曰：“夾浪分堤萬樹餘，為迎龍舸到江都。君看靖節高眠處，隻向衡門種五柳。”煬帝千裏河堤栽柳，陶淵明“衡門種五柳”，詩用對比，前者被千載唾斥，後者則百世流名。陶淵明自稱“五柳先生”，《五柳先生傳》中曰：“宅邊有五柳樹，因以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常不可得。”陶對仕宦生活十分厭倦與反感，《歸園田居》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解職歸田後的輕鬆感覺是“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陶氏五柳後世稱之為“陶家柳”。晉人為避高壓統治，尚隱逸，保節操，遠身避禍，全身全節。陶因“耕植不足以自給”，一度為彭澤令。在官80餘日，“逢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歎曰：‘我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兒！’即日解印綬去職。”（《宋書》本傳）胡曾《彭澤》將陶潛之高潔情操與“鄉裏小兒”的市儈嘴臉，分別比之如“鳳凰”與“雞”。詩曰：“英傑那堪屈下僚？使栽門柳事蕭條。鳳凰不共雞爭食，莫怪先生懶折腰。”陶柳成為後世隱士、高士的象征。黃滔勉人的兩詩中曰：“風蟬已有數聲急，賴在陶家柳下聞。”（《寄宋明府》）“燕國金台無別客，陶家柳下有清風。”（《貽宋評事》）
二、“柳”多浪漫風情
柳眉柳腰，柳多嫵媚。白居易20多首以柳為題材的詩歌中，把柳的風姿摹寫到極致，而尤以“永豐坊柳”為著。《永豐坊園中垂柳》其一：“一樹春風千萬枝，嫩如金色軟如絲。永豐西角荒園裏，盡日無人屬阿誰？”其二《詔取永豐柳植禁苑感賦》：“一樹衰殘委泥土，雙枝榮耀植天庭。定知玄象今春後，柳宿光中添兩星。”永豐坊為洛陽坊裏名，白氏於武宗會昌二年（842年）以刑部尚書致仕後寓居洛陽直至終老。前詩寫柳之茂盛與可愛，並對永豐柳生不得其地深表惋惜，暗喻中唐朋黨之爭，人才埋沒。後首將詔植禁苑的兩枝柳與仍留永豐坊一樹柳的境遇對比，前者植天庭，後者委泥土，惋惜之情依然。《雲溪友議》附會前詩背景雲：“居易有伎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嚐為詩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年既高邁，而小蠻方豐豔，因賦楊柳詞以托意雲。”此言不足信。
然而，白居易多以楊柳狀女伎之婀娜姿容。如《別柳枝》：“兩枝楊柳小樓中，嫋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歸歸去後，世間應不要春風。”詩人晚年仕途暢達，官至少傅，詩酒優遊，老來風情，僅見於其詩的歌女舞伎就多達十餘人。“玲瓏箜篌謝好箏，陳寵觱栗沈平笙”，“李娟張態君莫嫌，亦擬隨宜且教取”（《霓裳羽衣歌》），此中的歌伎就有商玲瓏、謝好、陳寵、沈平、李娟、張態，還有劉采春、阿軟、樊素、小蠻、春草等（其中或為官伎，或為家伎）。《楊柳枝二十韻》描繪了“洛下小伎”唱洛下新聲《楊柳枝》的情景：“小伎攜桃葉，新聲踏柳枝。妝成剪燭後，醉起拂衫時。繡履嬌行緩，花筵笑上遲。身輕委回雪，羅薄透凝脂。”《不能忘情吟並序》更雲：“樂天既老，又病風。乃錄家事，會經費，去長物。伎有樊素者，年二十餘，綽綽有歌舞態，善唱楊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聞洛下，藉經費中，將放之。馬有駱者……將鬻之……予非聖達，不能忘情。又不至於不及情者，事來攪情，情動不可柅。因自哂，題其篇曰《不能忘情吟》。吟曰：鬻駱馬兮放楊柳枝，掩翠黛兮頓金羈。馬不能言兮長鳴而卻顧，楊柳枝長跪再拜而致詞……”白詩楊柳所指含糊，樹乎？曲乎？人乎？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