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試論杜甫的生態詩(1 / 3)

江建高

一、杜詩“生態世博園”

筆者所說的生態詩,是指那些以草木花鳥蟲魚、自然萬物為主要描寫內容或意象的作品。所謂生態美,是指與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習性相適應的生存環境,即人、生物與所處環境的和諧與相容,主要包括人與物構成的生物生存環境,物與物相生形成的生存環境,人、物與自然、社會構成的萬物之生存環境。杜詩中的生態美,以人、生物同環境的和諧與相容為主,也有種種原因而形成的不和諧性。前者是詩人向往或歌頌的,後者是其所憂戚或指斥的。

詩家不幸花鳥幸。杜甫從飽受仕途奔波之苦,身曆戰亂之災,到“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去蜀》),由此返歸自然。特殊的人生遭遇把他推到了以山水為“友於”的境地,大自然的恩賜成了他賴以生存的物質基礎。他多次說到自己或家仆采野果、拾野菜的情景:“參差穀鳥鳴,不見遊子還。野果充餱糧,卑枝成屋椽”(《彭衙行》);“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北征》);“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穀裏”(《乾元中寓同穀縣作歌七首》);“應訝耽湖橘,常餐占野蔬。十年嬰藥餌,萬裏狎樵漁”(《秋日荊南送石首薛明府》);“蓬莠獨不焦,野蔬暗泉石。卷耳況療風,童兒且時摘”(《驅豎子摘蒼耳》);“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加餐愁欲無”(《槐葉冷淘》)等。動亂的世局把詩人推到社會最底層,野果野菜成了食糧。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中說及杜甫與大自然那份精神與物質的雙重親密關係:“老杜當幹戈騷屑之際,間關秦隴,負薪拾穭,餔糒不給,困躓極矣。自至蜀依裴冕,始有草堂之居。觀其經營來往之勞,備載於詩,皆可考也。其曰‘萬裏橋西宅,百花潭上莊’者,言其地也。‘經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言其時也。‘雪裏江船度,風前竹徑斜。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言其景物也。至於‘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複見幽心’,則乞榿木於何少府之詩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則乞果木於徐少卿之詩也。王侍禦攜酒草堂,則喜而為詩曰‘故人能飲客,攜酒重相看’……蓋其流寓貧窶之餘,不能自給,皆因人而成也……可謂一世之羈人也,然自唐至宋已數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杜甫以詩寄情,花鳥傳意,構成花木鳥獸的大千世界。其存世的1400多首詩中涉及鳥類50多種,草木80多種,其中僅以花草樹木、禽獸蟲魚為詩題的作品竟多達104首,如《孤雁》、《鷗》、《黃魚》、《白小》、《麂》等。僅就以上三項,再加詩中涉及的20多種蜂蝶蟲魚,杜詩簡直就是一個物種繁多的令人目不暇接的“生態世博園”。

二、和諧生態的基本內涵

(一)人與物(生物)

“一枝一葉總關情”,“山鳥山花吾友於”。“友於”即兄弟,陶淵明詩曰“一欣待溫顏,再喜見友於”。人與獸禽蟲魚、一草一木,應該是終生相依的友伴。請看杜甫筆下青山綠水,鳥語花香,人與物相近相親的情景:“囀枝黃鳥近,泛渚白鷗輕。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衰年催釀黍,細雨更移橙。”“簷影微微落,津流脈脈斜。野船明細火,宿雁聚圓沙。雲掩初弦月,香傳小樹花。鄰人有美酒,稚子也能賒。”(《遣意二首》)“羹煮秋蓴滑,杯迎露菊新。賦詩分氣象,佳句莫頻頻。”(《秋日題寄鄭監湖上亭三首》)三詩中,野花落,小花香,雁聚沙,雲掩月,黃鳥、白鷗,還有野船、孤村、秋蓴、露菊,在此寧靜的情境下,稚子賒酒,把盞深酌,題詩細論。正如《遊修覺寺》曰:“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詩應有神助,吾得及春遊。”

“詩清立意新”,清景見情性。請看詩人在成都留下的自敘個性情懷的作品:“萬裏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風含翠筱娟娟淨,雨浥紅蕖冉冉香。”(《狂夫》)萬裏橋,百花潭,草堂,滄浪,都是帶詩意的名字。風搖翠竹,竹葉著雨,明靜悅目;雨後紅荷,分外嬌豔,微風輕吹,清香撲鼻。因此詩人“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作於夔州的《寒雨朝行視園樹》曰:“柴門雜樹向千株,丹橘黃甘此地無。江上今朝寒雨歇,籬中秀色畫屏紆。桃蹊李徑年雖故,梔子紅椒豔複殊。鎖石藤梢元自落,倚天鬆骨見來枯。林香出實垂將盡,葉蒂辭枝不重蘇……散騎未知雲閣處,啼猿僻在楚山隅。”杜甫園林,雜樹近千,如丹橘、黃柑、桃蹊、李徑、梔子、紅椒、藤梢、鬆木等。有色,丹橘、紅椒;有聲,寒雨、啼猿。“林香出實”,美不勝收。《豎子至》與《樹間》也是這種人情與物情相生互美的佳作。前詩曰:

楂梨且綴碧,梅杏半傳黃。

小子幽園至,輕籠熟柰香。

山風猶滿把,野露及新嚐。

欲寄江湖客,提攜日月長。

楂梨、梅杏、熟柰,或碧或黃,山風滿把,趁露嚐鮮,餘味滿口。後詩曰:

岑寂雙甘樹,婆娑一院香。

交柯低幾杖,垂實礙衣裳。

滿歲如鬆碧,同時待菊黃。

幾回沾葉露,乘月坐胡床。

雙柑樹,滿院香,枝柯拂幾,果實礙衣,嚐柑賞菊,怡然自樂。宋人張戒《歲寒堂詩話》稱杜甫這類生態詩“字字實錄”,而“造化春工,盡於此矣”,“若非幽居,豈能盡此物情哉”。

“平生憩息地,必種數竿竹”(《客堂》)。詩人向往“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江畔獨步尋花》),“慣看賓客兒童戲,得食階除鳥雀馴”(《南郊》)的境界。終生把大自然看成朋友,晚年流落湘楚,仍鍾情於山木花鳥。“久為野客尋幽慣,細學周顒免興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於。”(《嶽麓山道林二寺行》)對傷生落羽危害生物的現象,流露出同情與憂戚。如《歸雁二首》曰“傷弓流落羽,行斷不堪聞”。《又觀打魚》曰:“蒼江魚子清晨集,設網提綱萬魚急。能者操舟疾若風,撐破波濤挺叉入。小魚脫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宋人黃徹曾言:“子美《觀打魚》雲‘設網萬魚急’,蓋指聚斂之臣,苛法侵漁,使民不聊生,乃萬魚急也。又雲‘能者操舟疾若風,撐破波濤挺叉入’,小人舞智趨時,巧宦數遷,所謂‘疾若風’也。殘民以逞,不顧傾覆,所謂‘挺叉入’也。‘日暮蛟龍改窟穴,山根鱔鮪隨雲雷’,魚不得其所,龍豈能安居,君與民猶是也。此與六義比興何異?‘吾徒何為縱此樂,暴戾天物聖所哀’,此樂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網罟,設法害生成’,不專為取魚也。”(《蛩溪詩話》)

杜甫生態詩是否首首深有寄托,暫不細論。但有些是有明顯愛憎與褒貶的,它與《詩經》六義、與其仁心愛意一脈相承。如《白小》詩,“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餘……生成猶拾卵,盡取六義如”,末兩句便是詩人對殺雞取卵、渴澤而漁等對大自然的掠奪方式的反感和憤怒。清人仇占鰲言“拾卵而盡取之,有傷與義”,“白小以細微盡取,不幸生夔,大小俱盡,以歎民俗之不仁也”(《杜詩詳注》卷17引)。他如“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蜀相》);“新鬆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將赴成都草堂中》)等,自有更多寓意。

(二)生物與生物

杜詩物物相生,充滿純和自然之美。這類詩就像一幅幅大自然的剪影。如風和日麗中鴛鴦沙睡圖:“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絕句二首》)鳧鳥子母春眠圖:“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絕句漫興九首》)燕子銜泥點琴圖:“熟知茅簷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銜泥點汙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同前)再有《江畔獨步尋花》: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流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花滿蹊”,“壓枝低”,蝶舞鶯啼,春深似海,生機盎然。這組詩中還有“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與淺紅”等,以擬人、對仗、重疊等手法,逼真傳神地描寫了自然生態的和諧與生機。再看《曲江對酒》一聯“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此中形、神、色、香俱備,“細逐”與“時兼”,描狀落花之輕盈,飛鳥正展翅。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載,桃花句原作“桃花欲共楊花語”,後“自以淡筆改三字”,由擬人變描寫,物物相融,相安無事,使視角比較客觀,也更貼近自然物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