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華
李賀(790—816),字長吉。作為中唐時期聲名卓著的詩人,可謂“詩歌天才與病態畸零兒的結合”。其生平極為簡單,其家世雖屬皇室遠支,但父親李晉肅官職低微且早死,家庭境況十分困難。他又因避父親名諱,不能應舉考進士,隻做過奉禮郎、協律郎等卑微小官,在淒苦窘困的境遇中度過了極其短暫的一生,死時年僅二十七歲。李賀長得“細瘦通眉,長指爪”,相貌的醜陋讓他內心非常自卑,而身體的瘦弱使得他敏感多哀,然超群的詩才卻又讓他傲才至尊,“李賀以僻性高才……賀既吐空一世,世亦以賀為蛇魅牛妖;不欲盡掩其才,而借父名以錮之。蓋不待溷中之投,而賀之傲忽毒人,將姓氏不容人間世矣!”思想比較單純,性格十分怪異且感情勝過理智,這就使他成了一個情感特別濃鬱的詩人。他將詩視為生命的最高價值所在,從少年時代開始,就將自己的全部精力傾注於詩歌創作,竭其心力、耽於苦吟,並為之嘔心瀝血,矢誌不渝地苦心構建詩的神聖殿堂。清人葉衍蘭在《李長吉集跋》中說:“李長吉詩如鏤玉雕瓊,無一字不經百煉,真嘔心而出者也。”李商隱《李長吉小傳》說:“(長吉)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他將所有的精力和才情都傾注在詩歌創作中,為後世留下了數百首光彩炫目的詩篇,也給後世留下了幾多悲情、幾多思索。
世人多稱李賀作詩為“鬼才”,詩中多“鯨吸鼇擲,牛鬼蛇神,虛荒誕幻”之語。這主要指他殫精竭慮並創作了美麗而奇怪的藝術形象,刻意追求形式奇特和文字藻飾。其實他如此苦心造詣,並非隻是單純追求作品形式的奇特怪異以博取詩名,而更多的是借助那些異乎尋常的藝術形象來宣泄內心的苦悶。“李長吉歌詩是苦悶的象征,也是畸零者人格不和諧的外化和投射,在詩人刻意摹寫的事物直觀形象背後,大抵均滲透著飽和的傷痛和悲情。”其《馬詩》五言絕句二十三首正是這類詩歌的典型,也是李賀詩集中連綴同詠篇什數量最多的一組詩歌。這組詩歌以馬為題材,廣泛收集前事舊典,寄興抒懷,可謂李賀寄意“隱喻性”的代表之作。所謂“隱喻”是指采用委婉、含蓄的比喻來寄托諷刺或抒發情懷。《詠馬》詩“隱喻”性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麵。
一、以馬喻己貴質高才及不幸遭際
李賀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負,認為自己乃唐諸王孫,以貴族公子自居。雖然父親官職低微,並且早逝,家境困難,但李賀在少年時期並不因此而沮喪,因為他“年七歲,以長短之歌名動京師”。《太平廣記》二零二引《摭言》亦雲:
賀年七歲,以長短之歌名動京師。時韓愈與皇甫湜見賀所業奇之,而未見其人。因謂曰:“若是古人,吾曹(有)不知者,若是今人,豈有不知之理!”會有以瑨肅行止言者,二公因連騎造門,請其子。總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因麵試一篇。賀承命,欣然操觚染翰,旁若無人,仍目曰《高軒過》。二公大驚,遂以所乘馬,命聯鑣而還所居,親為束發。
可謂深得韓愈、皇甫湜的欣賞和喜愛。這樣,雖然他生活艱苦、體質虛弱,但他在心誌上卻是高昂的,他深信憑一己之才可以在科舉、仕途上獲得成功,從而重振家世。從他《致酒行》所說:“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可見他是有一番事業雄心的,暫時的生活困難自然不能抑製強烈的自信和熱情的追求,他的熱情追求正如《長歌續短歌》所詠:
長歌破衣襟,短歌斷白發。秦王不可見,旦夕成內熱。渴飲壺中酒,饑拔隴頭粟。淒涼四月闌,千裏一時綠。夜峰何離離?明月落石底,徘徊沿石尋,照出高峰外。不得與之遊,歌成鬢先改。
何況還有慈母的關愛和師友(韓愈、皇甫湜等)的稱賞呢?“當時工於詞者莫敢與賀齒,由是名聞天下。”早慧讓他聲名鵲起,贏得稱賞的同時,也招致了嫉妒,且嫉妒更為可怕,它徹底封阻了李賀科舉仕進的機會,也完全破滅了李賀中興家道的希望。“長吉以王孫早慧,七歲受知先達,忌者側目環射,稍授以隙,不待玉樓召而殞身矣。”“賀以年少,一出即纓塵網,姓字不容人間。其擠之也,則皆當世人豪焉。”於是在參加進士舉時,許多朝廷大臣和士大夫都“謗賀不避家諱”,阻止李賀參加進士舉。須知唐人應試,是極重家諱的,宋錢易《南部新書》丙雲:“凡進士入試,遇題目有家諱,謂之文字不便,即托疾下將息狀來(來)出雲:‘牒某忽患心痛,請出試院將息,謹牒如的。’”唐製如此,又遭多人利用這一條例來讒毀。李賀應試之路可謂凶險多舛。
雖然韓愈著文為之辯諱,皇甫湜為他解釋,但他依然未能獲準參加進士舉。這才是讓他沮喪的真正原因,試圖通過舉進士來博取功名的幻想徹底破滅,猶如美麗肥皂泡的破滅,殘剩的隻有懊惱、鬱悶以及精神支柱的崩塌。賀方盛年,固以遠大自期,遭此坎坷,其怨憤痛苦可以想見。其詩如“二十男兒那刺促”,“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文章何處哭秋風”都是此類情緒的表白。它讓李賀認識了世事艱險、人心叵測,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所謂社會正統集團的嫉恨對象。且諸多跡象表明他已不能直接發表自己的見解,否則招致的則是更大、更多的壓製和打擊。“賀之孤憤,恨不即焚筆硯,何心更事雕繢以自喜乎?且元和之朝,外皆藩鎮悖逆,戎寇交訌;內則八關十六子之徒,肆誌流毒,為禍不測。上則有英武之君,而又惑於神仙。有誌之士,即身膺朱紫,亦且鬱鬱憂憤,矧乎懷才兀處者乎?賀不敢言,又不能無言。於是寓今托古,比物往事,無一不為世道人心慮。其孤忠沉鬱之誌,又恨不伸紙疾書,數萬言,如翻江倒海,一一指陳於萬乘之側而不止者,無如其勢有所不能也。故賀之為詩,其命辭、命意、命題,皆深刺當世之弊,切中當世之隱。倘不深自弢晦,則必至焚身。斯愈推愈遠,愈入愈曲,愈微愈減,藏哀憤孤激之思於片章短什。”這裏已清楚地說明了李賀在“不敢言,又不能無言”的情形下,隻能采取“藏哀憤孤激之思於片章短什”的方式,寄意於“隱喻”。如其《詠馬》二十三首就多借詠馬以喻己貴質高才和不幸遭際。
如其一:“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無人織錦韂,誰為鑄金鞭。”意為即使是龍脊銀蹄這樣的駿馬,如果織錦韉無人,鑄金鞭無人,與凡馬又有什麼區別呢?這裏委婉表達自己雖貴質奇才,但未得任用,就如同駿馬之生不逢時一樣。
其二:“臘月草根甜,天街雪似鹽。未知口硬軟,先擬蒺藜銜。”此詩為困餓而不擇食者悲鳴,也是感慨朝廷小人當道,肆誌諂佞,如己一般的窮途者要想獲得他們的任用,則必須順承其旨意,豈不違逆己意,增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