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衛平
如果說柳宗元是一位“了不起的革新者”，不如說他是一位虔誠而執著的補天者。因為，柳宗元是用自己一生的才華、智慧和生命，無怨無悔地修補著漏洞百出、搖搖欲墜的唐帝國之“天”。在柳宗元的人生軌跡中，清晰地展示出了一個補天者的補天理想的形成、理想的實現方式和理想的豐富內涵。從解讀柳宗元的補天理想切入，或許更助於把握他的思想主脈、精神實質和作品的價值；更助於我們走近柳宗元，看清他的真實，看清他的內心。
一
什麼時代產生什麼樣的人物，就如什麼樣的氣候環境出現什麼樣的植物一樣。柳宗元所處的中唐，是一個需要補天者和呼喚補天者的時代。社會矛盾和民族矛盾尖銳激烈，內憂外患交加重疊，構成最鮮明的時代特色。內憂為宦官專權之態愈演愈烈，以至於控製了中央政府的命脈，甚至掌握了皇上的生死；地方的藩鎮割據勢力日益膨脹，足以顛覆朝廷。還有其他種種社會問題也越積越多，難以控製。外患為周邊關係日趨惡化，吐蕃、回紇等西北異族的軍事集團不斷進犯，更加劇了唐朝的兵疲民困和國勢衰微。這一切，直接危及唐王朝的天下。這樣的情形，最能激勵仁人誌士的報國理想和曆史責任感、使命感。柳宗元就這樣被時代趨勢推上了政治舞台，開始了艱難的補天生涯。中唐一批政治活動家的出現，是有曆史的必然性的。而柳宗元成為這個政治舞台的核心人物，更是有其個人的深刻原因。
柳宗元的補天之誌早已萌生，期盼在曆史的舞台上，憑自己的實力為國為民施展抱負，大展宏圖，成就一番驚天偉業。“以中正信義為誌”和“少小陳力希公侯，許國不複為身謀”是柳宗元年輕時為自己設計的豪氣幹雲的人生理想。這理想中超人處有兩點：一是無私，二是遠大。他在《上大理崔大卿應製舉不敏啟》一文中，表明了自己讀書仕進的目的，是通過“行乎其政”的途徑，達到“理天下”的目的。這裏的“理天下”是指輔助皇上治理天下，成為唐王朝的補天之才。然而，對他補天理想的形成，影響最大的有兩人，一個是老師陸質，一個是屈原。老師啟迪了他的思想，屈原影響了他的性格。陸質是唐代著名儒學大師和《春秋》學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學說的最大特色，就是聯係實際、經世致用，不重章句，敢於對傳統觀念提出懷疑和批判，啟迪人們的思考。柳宗元對現實的懷疑、批判精神和積極幹預現實的精神，主要是來自陸質學說的影響。柳學專家孫昌武說：“柳宗元認真研讀過這一學派的著作，後來又親拜陸質為師。這個學派的思想，不但成為他的理論研究的指導，而且在某種意義上規定了他立身行事的準則。”其實，受陸質的影響的遠不止柳宗元一人，王叔文集團的骨幹中大都是陸質的門生。據柳宗元《答元饒州論春秋書》載，至少有呂溫、韓曄、韓泰和淩準等人是陸質的直接弟子。劉禹錫受到的影響也不少。陸質本人最後也成了革新集團起用的老臣。甚至還可以說，中唐社會出現種種改變現狀的變革，都與陸質的思想有著聯係。陸質的學說，成就了柳宗元的補天理想。
對柳宗元人生影響巨大的第二個人無疑是屈原。柳宗元與屈原的緣分似乎特深。他的早期教育就是從屈原的作品開始的。柳宗元在《先太夫人盧氏歸誌》一文中，追憶當時的情景時說：“某四歲，居京城中，先君在吳，家無書，太夫人教古賦十四首，皆諷誦之。”文中所言的古賦，指的是古人認為最古的賦。《漢書》就把“屈原賦”列於古賦家之首。其母所授古賦雖不敢說全是屈原賦，至少可說是以屈原賦為主的選讀作品。這種幼年的結緣，實實在在地影響了柳宗元一生的為人處世，連最權威的《舊唐書·柳宗元傳》也認定了這一事實。中國古代文人效法屈原的很多，但能像柳宗元一樣“深得騷賦精髓”者數量有限。騷賦的精髓顯然是指楚辭文體形式之外的一種行而上的東西。柳宗元主要是傳承了憂國憂民的補天思想。屈原生於憂患，一生都在為楚國修補破“天”，直到徹底破滅。這種執著補天的精神對柳宗元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屈原完全成了柳宗元補天的榜樣。
柳宗元順利的仕途，又使他補天願望實現的可能性大大地增強了。二十一歲順利考取進士，二十六歲順利跨越吏部的博學宏詞科門檻，被任命為集賢殿書院正字，很快就成為一個非常有前途的政治新星。政治舞台的大門已經向他打開，這是多好的年華，多好的機遇。柳宗元抓住並利用了這樣的機遇。在這些日子裏，他抓緊時間自我修煉，對自己的知識結構作了兩方麵的補充。一是利用在集賢殿書院和監察禦史裏行的任職之便，大量閱讀宮廷圖書以增長見識。特別是任職監察禦史裏行，使他對朝廷的禮儀、典章、政治、軍事、經濟、司法等製度和重大事務的管理有了全麵的認識和了解，為他以後被革新派提拔為禮部員外郎積蓄了政治和能力的資本。二是藍田縣尉基層工作使他對下層社會現狀有了初步的認識。他用懷疑和批判的理性目光，找到了唐帝國天空破漏的原因，完成了由有誌書生到睿智的政治家的過渡。此刻，幸運再一次降臨到年輕的柳宗元頭上，一批誌同道合的補天者，悄悄地聚集到政治舞台的中心，醞釀著補天計劃，並得到了順宗帝的支持。柳宗元所設計的補天理想離他越來越近了。
補天的準備工作竟進行得如此的順利，順利得令人難以置信。柳宗元的人生開始得太完美了。
二
柳宗元是用一生在設計自己的補天藍圖，也是用一生在實現自己的補天理想。進入仕途後，就踏上了為理想而奮鬥的艱難曆程，永貞革新是他最大的手筆。當時，時局艱難，國勢衰微，毀天者——藩鎮和宦官，早已使中唐之天破敗不堪，漏洞百出。這種危局許多有識之士都心知肚明、憂心忡忡，隻是苦於無力回天。從這個意義上講，永貞革新就是為唐王朝修補即將破碎的“天”。從柳宗元個人人生來講，是決定榮辱得失的關鍵一步。他有兩種抉擇：要麼選擇放棄，他可以容易地得到令人企羨的一切；要麼選擇行動，也就選擇了一生的風險和屈辱。柳宗元為了“中正之誌”，為了“利安元元”，義無反顧地參與了永貞變革。毀天和補天的雙方，進行了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一百多天後，以補天者的悲劇結局而落下帷幕，柳宗元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當然，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隻是來得太快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