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愛蓮說》對瀟湘文學的承繼及影響(1 / 3)

楊金磚

周敦頤是瀟湘地域上崛起的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他的一生,雖然留下的著作不多,總共加起來,也不過6000餘言。然而,就在這6000餘言中,其《太極圖》、《太極圖說》、《通書》等著作開創了宋明理學的先河,成為自孔孟之後的第三位聖人,在儒學史上被指認為“功蓋在孔孟之間”。其《愛蓮說》雖隻有118個字,卻將“蓮”之高貴品質與坦蕩風骨盡現紙上,成為文學史上的一篇空前絕後的精美之作,對後來的文學與文化的審美取向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一、周敦頤愛蓮思想的由來

周敦頤,原名惇實,為避宋英宗之諱而更名為惇頤,字茂叔,宋天禧元年(1017年)出生於湖南道縣久佳鄉樓田村的一個書香世家。其父親周輔成為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進士,任過賀州桂嶺令。因此,周敦頤的出生正是其父仕途最為得意之時,再加上其母親又是京都龍圖閣大學士鄭向的妹妹,不僅賢惠能幹,而且知書達理。在這樣一個良好的家庭背景下,周敦頤的童年獲得了良好的文化教養。再加上自身天資聰明、誌趣高遠,深得前輩讚許。周敦頤十五歲那年,因父親病故,便隨母親投奔開封,寄住在舅父家裏。其舅父鄭向對周敦頤的培養可謂是盡力盡心,幾甚超過了自己的子女。景祐三年(1036年),周敦頤剛剛年及二十,朝廷給了鄭向一個蔭及子孫的機會,鄭向將這十分難得的機遇給了周敦頤,從此,周敦頤便步入仕途。南宋度正的《周敦頤年譜》有這樣的記述:“先生年二十,始冠。行誼早聞於時。龍圖公以敘例蔭子,乃奏補先生。試將作監主簿。”周敦頤先後曆任過洪州分寧縣簿、南安軍司理參軍、郴州桂陽縣令、廣州轉運判官、永州通判、知南康軍等職。由於他性情高潔、遠名厭利,不願蠅營狗苟,疾惡如仇,提點刑獄,嚐以洗冤澤物為己任,以天地良心、誠仁道德為準則,從不唯上唯親。至嘉祐六年(1061年),遷國子博士,後以疾求知南康軍,遂築室廬山蓮花峰下,門前有一小溪,並以故裏營道的“濂溪”名之,於是世人便稱其為“濂溪先生”。嘉祐八年(1063年),任虔州通判的周敦頤創作了他光耀千古的絕妙哲理美文——《愛蓮說》,將詩以言誌、文以載道的儒家文化與佛道二教的修身養性的“出世”思想完美地融合為一體,開出了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一朵智慧之花。

當然,周敦頤在哲學與文學上的成就,除了其自身的悟性與家庭環境的熏陶外,還得益於遇上了趙宋皇朝這個“重文尚學”的好時代。960年,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在開封東北的陳橋倒戈易幟,自立為王,從後周皇上柴宗訓手中奪過黃袍,登上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寶座。上台後的趙匡胤深解“馬上得之,不可馬上治之”的玄奧,於是,一改過去的流氓武夫之氣,在總結五代各帝猝然而亡的曆史教訓的基礎上,開創了“以文治國”的新時代。這一革新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一是改革兵製,削弱藩鎮勢力;二是起用文人,罷黜武將,他認為文臣再壞,也要比割據一方的武將好;三是大興儒學,使讀書講學之風盛行全國。此外,還在太廟寢殿的夾室裏立有一塊專供“新天子”跪瞻默誦、全然不為外人所知的“誓碑”。“誓碑”中的第二條便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之人”。

於是,有宋一代,也是中國曆史上言路最為開放、思想最為自由的幾個時期之一。潛心於學問的周敦頤便在這種大環境下成了自“孔孟”而後的第一位集大成者。他的“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生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的辯證思想,不僅包含著道教、佛教思想的精髓,更是將儒家學說發揚到了一個極致的水平。在屈原的《天問》中曾對天體的形成與其發展變化的過程做過深透的思考:“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千百年來雖有柳宗元的《天對》作答,但讀來較為牽強,關於宇宙的一些原始之初的問題仍沒有一個較為完滿的解釋。於此,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從無極出發,構築了一個“道生一,一生萬物”的完整的宇宙本體論與心性論體係。他認為太極化生萬物,而萬物以人為最貴。“太極之理即所謂誠,而誠也就是人之本性。誠是至善的,所以人之本性也是至善的”,也是這種“誠”的思想的外化。他於嘉祐八年(1063年)五月,創作了《愛蓮說》,並勒於石上,從此,名播天下: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自然之中,奇花異卉數不勝數。而周公唯獨揀出傲霜鬥寒的菊花、雍容華貴的牡丹與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蓮作比,不僅比喻生動貼切,並且意蘊豐富深刻。這三種容顏可掬、特色各具的花卉,從總體上看都可謂是花中之魁,然而,周公認為三者品性有別、趣味有異。“菊”,生於郊野,長於籬下,傲霜鬥寒、不畏風雨,但又不與春花爭豔,可謂“花之隱逸者也”;“牡丹”,生於富貴之鄉,長於名圃之中,嬌豔無比,鮮美奪人,實乃“花之富貴者也”;而獨有“蓮”,生於汙泥之池,長於清漣之上,花豔而隻可遠觀,香清而不可褻玩,“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頑強自立於塵世之中,可見,真是“花之君子者也”。通過這一組絕妙精辟的比喻,我們可以看出周敦頤的人生理想不是道家的隱逸與世俗的榮華,而是如這池中之“蓮”一般,做一個為人坦蕩、淨潔高雅、中正清廉的“君子”,去追求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高貴品質。

周敦頤筆下的“君子”人格,與韓愈《原毀》裏所倡導的“君子風範”遙相呼應。韓愈認為“古之君子”,之所以為“君子”,是因為“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後世之人之所以難以成為真正的“君子”,是由於沒人能像“古之君子”那樣去嚴於律己而又寬以待人,所以“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放眼四望,在追逐榮華與富貴的寰寰人世,“君子”愈來愈少,日漸稀疏。於是,周敦頤也隻好引頸長歎、無可奈何地寫道:“蓮之愛,同予者何人?”周公的《愛蓮說》道出了他自己及天下文人的心靈追求與精神守望。

二、文學中的“蓮花”情結

“蓮”,又名“芙蓉”、“荷花”、“芙蕖”。《爾雅·釋草》:“荷、芙蕖……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詩經·陳風·澤陂》:“彼澤之陂,有蒲與荷。”《詩經·鄭風·山有扶蘇》:“山有扶蘇,濕有荷華。”這些詩句中都以荷蓮作比,抒發懷春女子心中的那種纏綿悱惻的懷春情愫,以及思而不得而又無法排解的愁苦心懷。屈原的《離騷》裏更是大量地以芳草喻君子、以花香譬美人,如“帛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表現了詩人的浪漫情懷。

至漢魏以後,“蓮”便成為文人學士所反複吟詠的對象而出現在文學作品之中,如漢代王褒《九懷·尊嘉》:“抽蒲兮陳坐,援芙蕖為蓋。”魏代曹植《洛神賦》:“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結修根於重壤,泛清流以擢莖。”晉代潘嶽《蓮花賦》:“課眾榮而比觀,煥卓犖而獨殊。”宋代傅亮《芙蓉賦》:“考庶卉之珍麗,實總美於芙蕖。”《古樂府·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古樂府·采蓮曲》:“采蓮者,窈窕舞佳人。”梁武帝蕭衍《子夜夏歌》:“江南蓮花開,紅光照碧水。”梁元帝蕭繹《折楊柳》:“山似蓮花豔,流如明月光。”唐代李白的《古風》:“碧荷生幽泉,朝日豔且鮮。”唐代白居易《蓑荷》:“白露凋花花不殘,涼風吹葉葉初幹。”唐代王昌齡的《采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宋代文同《蓮賦》:“挺濁淤以自潔兮,澡清漣而逾麗纖。”唐代王勃《采蓮賦》:“芳華兮修名,奇秀兮異植,紅光兮碧色,稟天地之淑麗,承雨露之沾飾,蓮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時,何當婀娜花實移,為君含香藻鳳池。”可見,荷蓮已成為一個文人所描摹的對象,反複出現在詩詞歌賦之中。不過,這些作品裏描寫的多為荷花的紅豔、蓮葉的碧綠、蓮藕的潔白等自然屬性,而對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完美人格,雖有提及,但並沒有像周敦頤《愛蓮說》中描寫得這般玲瓏剔透、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