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喜
明代學者江盈科（1553—1605）認為：“有唐一代，詩人如李如杜，皆不能為文章。李既文數篇，然皆俳偶之詞語，不脫詩料。求其兼詣並呈，自杜樊川、柳柳州之外，殆不多見。韓昌黎文起八代，而筆未免質木，所乏俊色秀色，終難膾炙人口。”麵對柳宗元（773—819）詩文兼工，“殆不多見”的高度評價，宋代的曾季狸（生卒年不詳）在其《庭齋詩話》中卻說：“前人論詩初不知有韋蘇州、柳子厚，論字亦不知有楊凝式，三者至東坡而後發此秘，遂以韋柳配淵明，凝式配魯國，東坡真有德於三子者。”（陶宗儀《說虢》卷八十一）可見柳宗元的詩歌直到北宋中期的蘇軾才基本確立其應有的地位。清人陳衍（1856—1937）在比較柳宗元詩歌和散文的不同接受命運時，也發出了感慨：“柳州……其詩世所謂寂，其境世所謂困也。”（《石遺室文集》卷九）柳宗元詩歌和散文在唐、宋兩代有著不同的接受命運。
一、在唐五代時，文名掩蓋了他的詩名
柳宗元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在當世就享有盛名。韓愈（768—824）評其文曰：“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這種觀點得到了皇甫湜（約777—約830）等人的讚同。到晚唐時，杜牧（803—852）進一步提升了柳宗元的散文地位，他說：“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今者四君子，與古爭強梁。”（《樊至日寄小侄阿宜》，《樊川文集》卷一）他把韓、柳的散文和李、杜的詩歌開始相提並論。但同時必須看到，一方麵，柳宗元的散文在當世取得了一定的地位，而另一方麵他的詩歌的接受情況卻難以與之比肩。我們發現，柳宗元在唐五代時，就其文學成就而言，以散文聞名，文名掩蓋了他的詩名。
柳宗元詩歌在唐代的評述很少，主要有兩家。第一家為後晉劉昫（887—946）（《舊唐書·柳宗元傳》），其載：“宗元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思與古為侔……既罹竄逐，涉履巒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鬱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篇，覽之者為之淒惻。”（《舊唐書》卷一六○）在詩歌史上，第一次把柳詩的藝術風格同他的貶謫生涯相聯係，將之藝術淵源上溯到楚國的屈原，認識到相同的貶謫經曆和共同的荊楚山川孕育了一樣的詩學天才，當然這裏“文”的含義除了詩歌之外，還包括了他的散文。第二家為晚唐司空圖（837—908），他適應時代的審美需求，首先發現了柳詩平淡的藝術韻味。他在《題柳柳州集後》中說：“今於華下方得柳詩，味其深搜之致，亦深遠矣。”（司空圖《司空聖表文集》卷二）此文沒有確切的寫作時間，但根據文中交代，作者是在華下（華山之下）發現柳宗元的詩歌。當時由於躲避黃巢起義，司空圖正由長安暫住此地，可推測此文寫於唐僖宗廣平元年（880年）。這句話隱含了柳宗元詩歌在當時的傳播境況，連司空圖這樣的大詩學家也是在一定年齡之後才偶然得之，更何況平常人。
在唐五代時，柳詩的傳播接受除了評述者寥寥無幾外，還體現在詩歌總集的選擇上。詩歌總集的編撰是詩歌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總結，是詩歌審美趣味成熟的表現，也是一個作家的文學作品在一定時間裏傳播接受狀態的客觀反映。唐人編選詩歌總集根據陳尚君先生的《唐人編選詩歌總集敘錄》共考及137種，但今存者唯十餘種。現把柳宗元之後有代表性的詩歌總集有關對柳詩的收錄列舉如下：
《禦覽詩》。翰林學士兼中書舍人令狐楚（766—837）於元和十二年（817年）三月到八月間編撰，共收錄30名詩人的300餘首詩歌。收錄詩歌較多的詩人依次為：李益36首，盧綸32首，楊凝22首，楊馮18首，楊淩18首，皇甫冉16首。元和十二年（817年）《禦覽詩》編撰之時柳宗元剛45歲，正處於詩歌創作的成熟期，可詩歌一首也沒有進入編選者的視野。
《唐詩類選》。顧陶（783或784—？）編選，收錄整個唐朝詩歌1232首，分為20卷，元以後失傳。《文苑英華》卷七○四收錄了顧陶的前後序言，從這裏可以窺見選編的一些內容和準則：
國朝以來，人多反古，德澤廣被，詩之作者繼出，則有李、杜挺生於時，群才莫得而問，其亞則昌齡、伯玉、雲卿、千運、應物、益、適、建、況、鵠、當、光義、郊、愈、籍、合（李白、杜甫、王昌齡、陳伯玉、孟雲卿、沈千運、韋應物、李益、高適、常建、顧況、於鵠、暢賞、儲光義、孟郊、韓愈、張籍、姚合），十數子挺然頹波間，得蘇、李、劉、謝之風骨，多為清德之所諷覽，乃能抑退浮偽流豔之詞，宜矣。
爰有律體，祖尚清巧，以切語對為工以絕聲病能，則有沈、宋、燕公、九齡、嚴、劉、錢、孟、司空曙、李端、二皇甫之流，實繁其數，皆妙於新韻，播名當時，亦可謂章句之範，不失其正者矣。
在作者所標舉的三十人中，現在看來許多藝術成就一般的詩人都赫然位列其中，而柳宗元的詩歌卻埋沒於眾人之間，難以尋覓其蹤影。
《詩人主客圖》。晚唐大中年間（約859年前後）詩人、詩論家張為編撰。《全唐文》八一七卷有《詩人主客圖》的序言，對全書作了概括性說明，共收錄了中晚唐詩人84家，講究詩人的主客派別並且將其分成五大派係。在這些詩人中，與柳宗元同時代同一層次的白居易（772—846）、元稹（779—831）、劉禹錫（772—842）等不僅被收錄，而且地位很高，而沒有入選柳宗元的詩歌。
《又玄集》。光化三年（900年）韋莊選編。此總集共收錄“才子一百五十人”，“名詩三百首”（《左補闕韋莊述》）。其中同時代的元稹入選3首，韓愈2首，劉禹錫3首，白居易3首。然而，柳詩一首也沒有。
《才調集》。五代後蜀韋縠選編，總1000首，每100首成卷。其中，與柳宗元同時代的元稹為57首，白居易27首，劉禹錫17首。柳宗元和韓愈的詩歌都沒有入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