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喜
劉克莊(1187—1269),字潛夫,號後村居士,莆田(今福建)人。他的《後村詩話》是我國古代重要的詩學理論著作。郭紹虞先生評價該書“網絡眾作,見取材之博;評衡愜當,見學力之精”。其地位在“南宋諸家詩話上也”。在柳宗元(773—819)詩歌接受史上,該詩話作出了開拓性的貢獻,標誌著宋人對柳詩接受時在理論認識上的成熟。
一、在蘇軾“陶、韋、柳”並提的基礎上,突出柳詩“悽愴”的情感特點
柳宗元雖然詩文兼擅,但在中晚唐、五代和北宋前期,他的文名掩蓋了他的詩名,其詩歌處於默默無聞的境地。對此,宋代的陳善(約1147年前後在世)在其《李杜韓柳有優劣》一文中曾說“唐世詩稱李杜,文章稱韓柳”。柳詩孤寂的接受態勢直到北宋中期的蘇軾(1037—1101)才發生改變。宋代的範溫(生卒年不詳)明確指出:“子厚詩尤深遠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老坡發明其妙,學者方漸知之。”蘇軾在柳宗元詩歌接受史上的主要貢獻在於,他第一次把柳詩與陶淵明(365—427)和韋應物(737—792)之詩相提並論,揭示出三者共有的藝術特色。他說:“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靖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這種對柳詩的評論方法不僅抬升了柳詩的曆史地位,而且得到了後人的讚許和激發了後人學習的興趣,蘇軾也因此成為柳宗元詩歌接受史上的“第一讀者”。到南宋時,詩學家們已經習慣了“陶、韋、柳”並提的稱呼,但大多數人還隻看到他們詩歌所存在的“溫麗靖深”、“枯淡”等相同的藝術風格。劉克莊在此方麵也接受了蘇軾的觀點,他指出:
⒈阮、陶之高雅,沈、謝之麗密,韋、柳之靖深,一洗古今詩人寒儉之態矣。
⒉自有詩人以來,惟阮嗣宗、陶淵明自是一家……唐詩人最多,惟韋、柳得其遺意;李、杜雖大家數,使為陶體,則不近矣。本朝名公或追和其作,極不過一二篇。
但劉克莊對“陶、韋、柳”同流的認識並不局限於此,他采取知人論世之法,對當時詩學家們的疑惑作出了正麵的解答。在南宋詩壇上,詩學家們在把“陶、韋、柳”之詩進行比較的時候,發現了柳詩在情感方麵的迥異之處,並大多由此貶“柳”而揚“陶、韋”。蔡啟(生卒年不詳)的言論最有代表性,他說:“子厚之貶,其憂悲憔悴之歎,發於詩者特為酸楚。閔已傷誌,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憤死,未為達理也。樂天既退閑……惟淵明則不然,觀其《貧士》、《責子》與其他所作,當憂則憂,遇喜則喜,忽然憂樂兩忘,則所遇而皆適。觀三人之詩,以意逆誌,人豈難見?以是論賢不肖之實,亦何可欺乎!”蔡啟認為“酸楚”的柳詩是不能與“憂樂兩忘”、“所遇而皆適”的陶詩相提並論的,並且由詩而及人,對柳宗元進行了貶斥。對蔡啟等人的觀點,劉克莊不以為然,提出了“憂時原是詩人職,莫怪吟中感慨多”的觀點。他從柳宗元後半生被貶永州(今湖南永州)和柳州(今廣西柳州)的身世遭遇出發,發出了“今觀名世作,多在謫官時。太史沅湘筆,儀曹永柳詩”的深沉感慨。他把柳儀曹(世稱禮部郎官為“儀曹”,柳宗元曾任禮部員外郎,故名)與太史公司馬遷相提並論,作為苦難詩人的傑出代表,並進一步揭示出其詩所特有的情感意蘊:
1.青雲失腳謫零陵,十載溪邊意未平。溪不預人家國事,可能一例受愚名。
2.子厚永、柳以後詩,高者逼陶、阮。然身老遷謫,思含悽愴。如《哭淩司馬》雲:“恬死百憂盡,苟生萬慮滋。”乃犯孔北海臨終之作,不祥甚矣。坡公雲:“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惜不令子厚見之。
3.昔何文縝常語李漢老雲:“如柳子厚詩,人生豈可不學他作數百首!”漢老退而歎曰:“得一二首似之,足矣。”
4.文縝後從北狩,病中詩雲:“曆曆追前劫,依依返舊魂。人生會有死,遺恨滿乾坤。”雖意極忠憤,而語不刻急,亦學柳之驗。
他認識到柳宗元在貶謫之後,雖也曾投跡於山水田園之中,詩學陶淵明,有其相似的一麵,但特定的貶謫生涯使其詩歌“在表麵的閑適恬淡下激蕩著不平之氣、悲憤之情”,對柳詩作出了更合理和更深刻的解釋,這是對蘇軾之觀點的理論拓展和深化。
二、在同韓愈等人詩歌的比較中,稱譽柳宗元為“本色詩人”
“本色詩人”的稱呼,大致開始於北宋初期的田錫(939—1004),他在《覽韓偓鄭穀詩因呈太素》中雲:“風騷複古少知音,本色詩人百種心。順熟合依元白體,清新堪擬鄭韓吟。”這裏所謂的“本色詩人”主要是針對元稹和白居易詩歌的“順熟(流暢自然)”之特征而言的。詩歌發展到南宋後期,以理學家和江湖派末流詩人為代表的不良詩風引發了對詩壇的巨大衝擊,劉克莊對此深為不滿:
⒈近世貴理學而賤詩賦,間有篇詠,率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者耳。
⒉餘嚐病世之為唐律者(晚唐體),膠攣淺易,僒局才思,千篇一體;而為派家者(江西詩派末流),則弛鶩廣遠,蕩棄幅尺,一嗅味盡。
劉克莊所批評的詩歌創作現實,實質上與同時代的嚴羽(南宋末年)在《滄浪詩話》中所非議的“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情況是相吻合的。為了拯救當時詩歌的流弊,劉克莊重提“本色”詩論的重要命題,推崇柳詩的“本色”風格,標舉柳宗元為“本色詩人”。他在對“本色”詩風的闡釋上賦予了其新的含義:
第一,指柳宗元堅持以“古體”詩歌進行創作的藝術精神。劉克莊作為南宋江湖派詩人的領袖,針對“近歲詩人,雜博者堆對仗,空疏者窘材料,出奇者費搜索,縛律者少變化”創作傾向,他希望“欲息唐律,專造古體”,主張詩人應選作古體,以充實唐體的內核,而當時的詩人又存在著“不離唐律”的傾向,宗唐之風盛行。在此情況下,劉克莊發現了唐代古體詩人的代表作家柳宗元。所以當“舉世為元和體,韓猶未免諧俗,而子厚獨能為一家”和“自淵明沒,雅道俱熄,竟作唐詩之時,獨為古體以矯之”的時候,劉克莊作出了“韓、柳齊名,然柳乃本色詩人”的明確論斷。劉克莊對柳宗元“獨為古體以矯之”的創作精神深表讚許,對柳宗元的“本色”之風格也由衷地發出了“豈非豪傑之士乎”的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