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任何話語可以作為辯解。梓實確實完全沒有任何借口這樣傷害櫻子,也沒有權利揭開對方的傷口,狠狠灑上一把鹽。
“媽媽,對不起……”她隻能這樣囁嚅道,反反複複。
昏黃的燈光下,櫻子強忍著眼淚,連身體都在瑟瑟發抖。突然,她緩緩站了起身,推開座椅,繞過餐桌,走到梓實麵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呐,硯森梓實,你聽好了!媽媽我呢,無論是過去也好現在也好,可從來從來沒有後悔過,嫁給你的父親!”
義正辭嚴的櫻子,一字一句地大聲說完,同時她自己的眼淚也連珠線般,斷落,下墜。梓實捂著自己紅腫的半邊臉,保持著不敢置信地的怔愕表情。她伸手把少女擁進懷裏,緊緊地抱住,痛哭起來。
“對不起,小梓,對不起,是媽媽不對。我不該打你的……”
“櫻……子……”
身體無法動彈,大腦罷工了,隻能遲滯地轉動眼神。梓實表達不出此刻自己真實的情緒,隻記得……溫暖的。哀傷的。懷念的。
母親身上的味道。
將她淹沒……
*
夜晚,母女倆並肩躺在床上談話。
這是櫻子第一次對梓實真誠地坦露自己的內心。
櫻子年輕的時候,管理局還沒有頒布“年滿十五歲的少男少女必須結婚”這樣的法規,大部分人的青春節奏還是比較從容的。
十六年前,鎮外的常磐之森,是一大片與海洋相接、天然而生的茂密山林。那時候,“籠”的範圍可比現在的區區穀地大多了。這處幽靜安寧的深林,鎮上的居民不僅可以自由出入,更將它當成了探險、旅行、觀光的勝地。
到了櫻子那一屆,年級裏組織了一次中學畢業旅行——遠足。
他們要爬上常磐山,在山頂觀賞春日的櫻花之海。這個消息真是振奮人心。出發前的那個晚上,櫻子興奮得幾乎一整夜都沒睡著,直到天明之前,昏昏沉沉入夢,竟夢見了一片由櫻花彙成、五光十色的綺麗之海。
也許是因為睡眠質量不佳,第二天醒來,櫻子頭疼欲裂,然而意識卻無比清晰地記得昨晚的夢境,仿佛那時就已經有了某種神奇的預感。
無論外祖父母如何勸說櫻子應該留在家裏養病,她還是堅持要出門。最後,拗不過獨女的外祖父母隻好妥協,盯著櫻子服下退燒藥劑,才把早就準備好的便當手袋還給她。就這樣,櫻子頂著降溫的醫用額貼,跟同學們一塊乘坐校車前往常磐山區。
校園大巴行駛在曲折的山路上,雖然相隔城市並不是很遠,但一路搖搖晃晃,櫻子的腦袋始終處於一種半混沌的狀態。突然旁邊的同學戳了戳她的手臂,示意她往外看。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的,那一片接天覆地、煙雲茫茫的櫻花之海。
與她睡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再無二致。
“花枝、朝陽、海……”喃喃自語,櫻子此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悟到,“櫻”這個名詞之華美,頓覺自己的存在似乎褻瀆了什麼。
早在幾個世紀前,日本便培養出逾兩百種櫻花,如今僅剩寥寥。其中常磐之森的櫻花,保存了包括紅彼岸、茜八重、緋寒、一葉、鬆月、關山、禦車返、太白等,都是幽香豔麗的珍稀品種。常磐鎮的先民大多是東洋後裔,在數百年前的大海嘯中,極小的一部分人逃難至此處,從此生根落戶。櫻子亦如同大多數常磐鎮民,骨子裏鐫刻著對稍瞬即逝之美的極度狂熱。
這種狂熱後來延伸至梓實的父親身上。如果錯過了這次旅行,或許她就永遠都不可能跟梓實的父親相遇了。這令櫻子至今仍心懷,深深的僥幸。雖然在短暫的相遇和幸福過後,必須承受離別的悲痛,然而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當落單的她獨自站在常磐之森的分岔山徑上左右彷徨,最終卻選擇了與眾人不同的那條道路;當那櫻花般幹淨的少年聽見她的喊聲,自古老的櫻樹後走了出來……
蒼穹降下強風,滿山崗的大樹搖曳不止。
他緩緩現身,於時光的彼岸,隔著萬千櫻花的開落,靜默地微笑。那一瞬,仿佛世間所有的光和風、花和砂,都架起了通往他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