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終於講完了。
天地的微光從各種各樣的縫隙中漏了進來,驅走凝滯的陰冷與阻塞。屋內的擺置在黑暗中逐漸顯現出各自的輪廊,就像世間從來不曾存在真正虛無的黑暗,萬事萬物自有光輝。
梓實坐了起身,凝望著躺在身側安睡如純真嬰孩、猶帶淚痕的母親的臉。靜默良久,她俯身,在對方額角落下輕輕一吻,就像,她曾無數次在夢中做過的那樣……
冰涼的嘴唇觸碰到櫻子溫熱的肌膚,現在,她終於覺得自己平靜了些。
窗外,常磐鎮下起了過雲雨。每逢此般暮春之夜,最是多雨。鎮子地處穀間盆地,有自己的小氣候。上升的山雲化入夜風,即時便是一場淅淅瀝瀝。她躺回床位,把手放在櫻子腰間,聽著外麵的淋漓雨聲與兩人逐步同律的心跳,安心地沉沉睡去。
興許梓實又做了個夢,夢裏,常磐之森的櫻花早就謝了,並且,永不再盛放。而她的父親,孤伶伶地站在枯樹的陰影裏,那模糊的輪廓依稀還是櫻子描繪中少年的模樣。
八年時光,轉眼梓實長大成人,在過完下一個生日之後,她即將擁有自己的家庭、愛人以及孩子,從這個小小生命的萌芽之初,人生的劇目早已由政府替他們編排。隻要按部就班,遵守每一條預設好的戒律,便能順利渡過,並得到幸福。這意味著櫻子也該開始“新的生活”了。即使櫻子並無此意,總有人覺得,她為了梓實已經單身太久,是時候重新進入家庭了。
管理局的工作人員選擇了一個梓實外出的下午,拜訪了休息在家的櫻子。
盡管對方從進門後,就一再強調這隻是一次“偶然”的訪問調查,早在一周前,他們就已經提前寄來了婚配登記表,並附上他們精心挑選出來的男性配偶的照片與個人資料。
“這位先生曾服役於海軍陸戰部隊,雖然腿部受了些許小傷,不過對於男人來說,正是英勇功勳的證明呢!”
“雖然已經退役了,不過因為之前在前線的貢獻,他的籍案已被軍方上層授為永久性質的二階公民,所以您完全不用擔心,即使他不工作,每個月政府發放的薪資和補貼,也能照顧好您和孩子的!”
“是的,是的,硯森小姐,您別看這位先生都這樣年紀了,其實他還沒經曆過婚姻呢。”
“一定是因為軍隊的生活太清苦了,這些年才耽誤了成家的事,你們說,對吧?”
“雖然軍人不需要直接麵對那些怪物,不過作為‘十方’們的後勤,工作也不算輕鬆。我曾聽說,每次戰鬥過後的戰場,都是軍隊負責清理殘骸,以免怪物的屍體對環境造成二次汙染。”
“真是令人欽佩的過往呐——”
幾位工作人員極力推薦這位男性,態度如此熱忱,實在是罕見的。櫻子迫於他們的熱情,隻能數度吞回到口的疑問——她明明已經生育了梓實,為何還要……
“硯森小姐,根據這位候選人的上官評價,無論是品德還是能力,都是令人信服的。作為您的丈夫,應該也是無可挑剔的吧。”
“我、我……”櫻子僵硬地笑了笑,無言以對,手中被塞了幾次對方的照片,她都不自在地放回了茶幾上。
幾人看出她的抗拒,相視幾眼,麵上露有焦急。為首的一人想了想,撤掉近乎諂媚的笑容,沉下了臉色,嚴肅道:“硯森小姐,我們明白您的疑慮。管理局之所以將您推薦為這位榊先生的配偶候選,是經過了多方麵的慎重考慮的。”
“請說。”櫻子點了點頭,禮貌地道。
對方似乎決定要開誠布公了。
“其實,早在來之前,我就聽說過您的名字了,硯森小姐。您多年來獨自撫養女兒,一定吃了很多苦頭吧。如果是別人,恐怕早就支撐不下去了。您對前夫的癡情,令我個人敬佩不已。但是,像您這樣堅強的女性畢竟還是少數。接到‘為退役軍官尋找配偶’的通知,其實我們也覺得很為難。常磐鎮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與對方的年齡相匹配的適婚女性,除了硯森小姐,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櫻子怔了怔,隱約明白了她的話中話。
“在座的都是母親。硯森小姐的心情想必也是與我們共通的。您的女兒,我記得是叫‘梓實’還是‘小梓’,對吧?明年她也要成年了。跟我的女兒靜子或許還是學校的同學,她也在南中上學。”
其他幾人紛紛報來:“我女兒,小百合,十四歲。”
“未步,十五歲。”
“由希,十五歲。”
“澈,十三歲。”
“更多的話我也不想再說了。以硯森小姐目前的狀況,您在法律上確實擁有婚姻自主權,但是……如果您不願意的話,或許我們可以拜托別的區的人幫忙尋找適齡的東洋女性,也或許……就隻能讓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受累了……”
幾位母親眼眶泛紅,聞言,垂下頭去。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與身體有殘缺的中年男人,這並不是理想的夫妻組合。不是這些女人自私。如果梓實也要被迫承受這種現實的話,那麼櫻子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戰鬥。人類的愛意,就是為了所愛之人排除萬難,奮不顧身。
“……是,我明白了。我接受。”櫻子含淚頷首。
幾人怔了怔,一齊起身,鄭重其事地向她鞠了一躬:“謝謝,硯森小姐。”
在相關人士的安排下,櫻子跟他們推薦的結婚對象私下見了麵,兩人對彼此的感觀都不是那麼糟糕,於是約定先交往試試看。
十足十的成年人作派。
櫻子並沒有刻意隱瞞交往的事,隻是梓實已經習慣了母親的忙碌。她是個體貼溫柔的孩子,先前已經說過。這一點經常作為櫻子的談資。她不是健談的人,尤其是多年不曾與異性更親密地接觸過。對方的話雖不多,但隻言片語裏流露出對“家庭”的憧憬,對她之前那段婚姻也絲毫不介懷——至少,表麵看來如此。
在關係更進一步之後,櫻子大著膽子提議:“你能和小梓見個麵嗎?”
所有的少女情愫、癡茫深情,都屬於過去的她與回憶裏那個櫻花少年。如今櫻子心如止水,不過求梓實餘生安穩。二等公民,這個身份是否能給梓實帶來什麼?更多的自由?更多幸福的可能?又或者,隨心所欲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那次爭執過後,櫻子私下裏一直在為梓實“或許、很可能”討厭男性的猜測煩惱。
“如果確定以後要一起生活的話,我希望她能喜歡你,你也能喜歡她……”櫻子補充道。對方平靜地點頭:“嗯,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於是,幾天後,他們在硯森宅的飯桌上見麵了。櫻子忐忑地宣布,這位是她即將結婚的對象。然後呢?少女震驚地瞪著她,表情泫然欲泣,悲痛欲裂。
梓實含著眼淚把榊雅人攆出門去,轉身哽咽著質問櫻子:“你不是一直很敬重爸爸的嗎?”
門外,一直聲色不動的榊雅人聽到這句話,挑了挑眉。
櫻子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梓實激烈的反應向櫻子說明了她的態度。她不喜歡母女倆的二人世界插入第三者。見到女兒的眼淚,櫻子的心都要碎了。但她隻能上前抱住梓實,一遍一遍地重複:“對不起,小梓。人生在世,是不能這麼任性的啊……”
梓實漠然的臉上還掛著眼淚,就這樣將櫻子的懷抱用力推開了。
櫻子驚疑不定地麵對她鮮明的抗拒:“……梓實?!”
“所以,隻有我的愛是不夠的,對嗎?”少女直直望入櫻子的眼眸深深處。
“小梓你……”
兩人對視良久,突然梓實的視角變了。她離開了自己的身體,靈魂懸在空中,視野中是少女與母親對峙的身影。她耳旁冒出滋滋啦啦、斷斷續續的電流聲,眼簾上雪花點跳躍離散,慢慢將這隻屬於回憶的畫麵扭曲,卷入旋渦。
人類的大腦所具有的自我修複功能,能將一切本主不願回想起來的既定事實篡改。梓實的靈魂泊回港灣,而記憶的側寫麵,也變作了少女泫然欲泣的臉。
她恍然回神,倏地長長歎了口氣:“我明白了,媽媽。你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對嗎?”
“小梓……”櫻子的眼淚潸潸落下,上前再次擁抱住了眼前少女單薄的身軀:“對不起,小梓……人生在世,是不能這麼任性的啊……”
是嗎?嗬嗬……梓實冷笑,心底卻一片苦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