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磐，在業已失傳的本地語裏，是“濃綠色”的意思。
常磐之森，意即“濃綠之森”。
合上黃舊的辭海，輕輕放回書架上，梓實心中的問題還是完全沒有得到解決。她輕輕歎了口氣，抱著選好的書，往借書台走去。
木曜日的下午，她又一次逃課了——榊雅人的物理課。
四月末，圖書館外晴風徐暖，櫻樹枝頭綴滿鮮嫩的綠葉。
走出圖書館時，已經臨近下課時間。為了不遇上任何熟識的人，梓實沿著圖書館大樓的牆根，一手抱著書，一手扶著牆壁，逐步逐步往前移動。這段隱密的石頭小徑會通往何處，她並不確切，但按道理來講，大樓毗臨櫻花小丘而建，隻要穿過櫻樹林，就能看到另一條校道了。
——“不行！絕對不行！”
突然，梓實聽到了這麼一道情感激憤的聲音。她立時頓住腳步，繃起脊背，警惕地左右張望。這裏人跡罕至，不知名的小蟲在低矮的草叢中鳴啾。青草和野花的芬芳飽足地灌滿了她的胸臆，以至她身上的其它官能都薄弱起來。
靜……
什麼聲音都沒有。
她繼續往前走去，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實在是令人窒悶的密林。梓實抬腿跨過一截橫倒路間的枯木，有些後悔自己寧願忍受矢君的聒噪，也不該開始這段心血來潮的旅程。
櫻花小丘的密林深處，有一間小巧而古樸的石造神社，以及同樣玲瓏的紅色鳥居，看起來，就像一張學生用書桌。小小的石神社背靠著一株高大的神木，這樣的建製說明神社本身供奉的，就是居住於此樹的神。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話。
粗大的樹身上圍著白亞麻色、十分完整的注連繩，看來這裏還時常有人來打掃。
一男一女隔著注連繩交談著。
“……大人！您現在的進度實在太慢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您要明白這一點！每一天，不……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斷有人在死去，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不需要你提醒我這一點，我自有分寸。”
“那就請快一點吧……”
榊雅人移開接觸到注連繩的手指，繩圈中的女子麵影逐漸隱沒在深褐色的樹幹中。
“榊、老師？”
身後傳來似曾相識的柔美嗓音，他緩緩轉身，正好對上少女怔忡的眼神。
“好久不見，硯森。”
這句話難道是在譴責她連續四周的逃課行為嗎？梓實想到這個，頓覺心情不鬱：“是的，好久不見了！榊、雅、人、老、師！”抱歉！覬覦學生家長的老師，實在讓她恭敬不起來！
榊雅人雙手插在褲兜裏，朝她走近了一步，麵無表情。“你怎麼會在這裏？”
“剛才……我聽到的是……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梓實雙目清明地看著他，敏銳地捕捉到男人眼底飛快掠過的異色，她微微笑起來，歪著頭佯作天真地問：“榊老師，這裏好像是學校的禁地吧？我也很好奇，你又怎麼會在這裏？”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慢著，榊老師，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很確定，我聽到了你在這裏跟另一個人交談，並且沒有使用任何電子通訊工具。”
“這裏隻有我和你。如你所見。”
“哦，是嗎？”她笑笑，頓了頓，“可是，我不隻聽到，我還看到了哦，在神木樹幹上出現的那個女人……我很好奇你們是怎麼辦到的？”
“哦？”榊雅人神色微動，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關於這一點，她選擇了閉緊自己的嘴巴。
“嗯哼，我明白了，看來老師並不希望太多人知道這件事呢。”梓實站直了身體，環緊臂彎裏的書本。“那麼，作為保密的交換條件嘛……”她含笑走近榊雅人，踮腳附在男人耳旁輕聲道出了自己的願望。
男人應聲微垂下目光，不自覺地彎下腰，風吹來少女長發上的香氣，輕柔撫過鼻端。如蚊蚋細小的話語隨之鑽入他的耳朵：“呐，榊老師，你聽說過常磐之森嗎？”
“……”
梓實腦中突然蹦出一個膽大妄為的念頭，她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也被自己竟然為之雀躍的心情感到驚恐，但是這些都壓製不住她心頭肆虐的期盼和快樂，甚至在作出正確的判斷前，她已經身體力行地開始故弄玄虛。“我知道你們為何而來。一切答案，都在常磐之森。”
“……”
甜軟清涼的氣息徐徐吹拂過耳廓，一股顫栗的酥麻從神經末端一路延伸到四肢百骸。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梓實的手腕：“你想幹什麼？！”
“我們來約會吧，禁斷的密會。”
少女漾開詭異甜蜜的笑容，自動獻上灼熱的嘴唇，意圖點燃對方心頭熊熊火焰。帶著黃昏餘熱的晚風穿林而過，激起颯颯葉聲。是誰在說“不、不要”，那麼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弱驚慌？是誰心跳鼓噪如雷鳴？
夕陽斜下，倦鴉歸林，流雲無聲疾去。交錯掩映眩人耳目的光影背後，男人偉岸的身體逐漸模糊，塵飛霧散，推迭而開，一道修長玉立的纖影在倏忽之間消逝無蹤。
“啪——”梓實懷中的書本驀地摔在鋪疊了數層的鬆軟落葉上，發出清晰的聲響。她還保持著一手擁書本，一手臂高抬，去勾男人脖子的動作。
人不見了，隻有嘴唇上的****猶殘留著不屬於自己的味道。
許久，梓實才動了動眼珠，僵滯的神色恢複自然。她打量了下四周林立的樹木與小小神社，悵然若失：“我為什麼會在這裏？”然而這樣的問話，回應她的隻有四周止無邊際的樹葉颯颯聲，雲湧一般起伏不絕。
“你為什麼想去常磐之森？”梓實旋地轉身，望向神木之後。一個人借粗大的樹幹遮住了身體，隻在邊邊角角露出熟悉的服色。不，這不是夢……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那裏去，他這是怎麼回事？明明剛才……
梓實的神智終於清醒過來，回想起自己曾經何其魯莽，驀地臉燒得通紅。
“硯森？”樹後的人壓低了聲音問道，聽起來似乎也有點怪怪的。
“榊、榊老師……”像個正常的初中女生般，害羞地絞著手指。
“為什麼想去常磐之森？”
“咦？！”梓實驚了，“老師你怎麼會……怎麼會……知道的？”
“是因為知道了你父親的故事嗎？”
梓實聞言低下了頭，“嗯，媽媽都告訴我了。”
“你不喜歡我接近你母親。”
“……嗯，是的。”少女默了默，點頭：“跟老師的幾次私下交談都很愉快，所以我不願意欺騙您。”
“梓實，不，小梓也是這麼認為的？”
那一刻梓實眼前暈眩起來。那種感覺像是濃冽的睡意驟然襲來，無數電流疾速竄過神經表麵，整個大腦皮層都在為之顫栗、麻木，她陷入茫然而無法思考的境地。在這個短暫的刹那，她的記憶是斷片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回答了榊雅人的問題，更不記得自己曾說過些什麼。恢複清明的瞬間，梓實隻聽到對方了然地說道：“好，我明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
“榊、榊老師？”
“走吧。”
“……是。”梓實咬了咬下唇，彎腰拾起書。她走出去了幾步，突然榊雅人又叫住了她。“硯森。”
夜幕已經降臨了，素淡的新月傾斜著掛在樹林的上空。
梓實在昏暗中轉身，努力辨認樹後的身影。他給她的感覺是既熟悉但又陌生的。梓實往前走了幾步，站立在神木前。那道純黑的影子動了動，卻是往樹幹後藏躲。
這讓她更加迷惑不解了。“榊老師？”
淡薄的月色下，一隻閃著微光的手自黑暗中伸出，伸向她，如此雪白纖細，如冰如玉，美麗無暇。梓實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對方皎然的指尖已在她額間點住，冰寒的冷香直由肌膚表麵透入幽昧晦澀的腦海混沌。
“夢該醒了，硯森。”
“……”
“不要被你的夢境吞噬了自己的現實。”
“……”
梓實的嘴唇劇烈顫抖起來：“老、老師，你在說些什麼啊……我不懂……不是的，我不懂……我不知道……什麼都……”
“回你的世界去吧，硯森梓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