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開始之前,治喪局兩名實習護士放下手頭的鎖碎雜務,快步趕往餐廳。途中,兩人閑談著,聊起近幾日“籠”城中發生的趣事。結滿霜淩的枝椏擦過眼角,勻速往他們身後移動。
如果人們願意暫時佇足,往走廊外看一看,會發現堅實的落地窗外,暮色昏暝,亞拉紮高原的遠古森林曆經三月暴雪,此刻銀裝素裹,就如柔軟蠶綢輕覆住的透澈美玉,總叫人聯想到聖潔、潔白等無暇意象——“籠”,是治喪局對保護著城市的某種“係統”的稱呼。而“籠”外的世界,危險卻又美麗至極。
或許是某種心理作祟,其中一人有意在女同伴麵前炫耀自己的交友廣闊、博聞強記,竟神秘兮兮地提及一樁本已被下令禁言的事:“你聽說了嗎,前幾天,薇妮小姐又暴走了……”
“咦?!真的嗎?!”對方非常驚訝。這種反應恰到好處地滿足了男實習生的虛榮心,一時按捺不住,竟壓低了聲音向她透露更多:“當然!據說這次連米勒教授都受傷了。”
“怎麼會這樣,連米勒教授都……她可是薇妮小姐的Father啊!”
依治喪局的章程,為人器施行“初擁”儀式並且成功的主刀醫師,是賜予人器新生之人,身份勝同再造父母。因此,薇妮對凱特琳·米勒,不僅得敬稱其為“Father”,還須侍奉如父。而執刀以來還未有一台手術失誤的米勒教授,在十方中也是威望極高。假若米勒教授為薇妮所傷的事泄露出去,恐怕會引起其他十方們的騷動。這也是治喪局上層要求知情人士閉口的根本原因所在。
男實習生卻對此頗不以為然。
“反正每次診察會的結果不都是這樣嗎?”他說道。“那些研究員做做移植手術還行,像這種複雜的精神病案例,就完全應付不來了。這完全是不同層麵的學科。恐怕隻有把繭從她身體裏剝離,整個人才能恢複正常了吧?”
“這怎麼可能,剝離繭……”女實習生憂心忡忡地思考著此舉的可能性,並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這絕對不可能的!但是……但是……再這樣下去,薇妮小姐的身體恐怕也會……”
“其實,比起其它的十方來說,薇妮小姐即使多活幾年,到最後也會變成一種災難。”
“這個……你又是聽誰說的?”
“嗯,不是!隻是我自己的猜測而已。雖然上麵要求禁製,但私底下大家都議論紛紛……反正,你懂的!”對方聳了聳肩,在同伴“直說吧,我知道你肯定知道些什麼”的懷疑目光中,輕輕歎了口氣。
“好吧,我告訴你。這隻是我……不,並不是我個人的想法。在背後,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即使是那些看似淡然的十方們、人器們,也不例外。不,或者說,他們應該都為此暗自焦慮、心急。”男實習生的態度果敢而武斷,並希望得到對方的保密保證:“接下來這番話,你聽過耳就算了,不好再告訴別人。”
女實習生忙用力地點頭,原本嘴角帶著的輕淺笑意消失不見。她抿緊了嘴唇,碧色明亮的雙目認真地盯著他,十分期盼他的下文。
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緬娜,正如我們所知,在人類的三層階級中,十方和人器,位於金字塔的最頂端,他們的性命比二等公民、三等公民都要珍貴萬分,一切生存資源都要優先分配給他們。”
“嗯,確實。”
“不僅如此,十方作為人器,還能通過體內的繭,獲得比任何人類都強大的異能。”
“所以一直隻有他們才能跟那些可怕的怪物戰鬥,不是嗎?這又有何不妥?”
“正因為這樣啊,緬娜!正是因為這樣啊!”男實習生突然轉身背對著落地窗與窗後的大片雪原,略激動地扳住她的雙肩,快速地低聲道來:“十方雖然保護我們,但不要忘了,那些奇怪的繭——哦不!鬼知道到底算什麼玩意呢!但是它賜予人器力量的同時,也束縛著他們,叫他們不久於人世。隻要時機到來,就會像定時炸彈一樣爆炸,自行銷毀。其實這樣才是老天最好的安排,不是嗎?!”
他如此斬釘截鐵地說,讓被稱為“緬娜”的少女連一句反駁也吐不出來。
“像薇妮小姐這樣,失去了如此重要的掣肘,你覺得它意味著什麼?尤其是,假如……薇妮小姐對人類懷有惡意,她……她……”
緬娜瞬間意會了男實習生沒能說出口的那些話。
“可是,蘭斯特!”她焦急地辯駁。“薇妮小姐一直在保護我們,不是嗎?她不會那樣的,我們要相信她。嗯,是的,我們要、要相信她。”她結結巴巴地努力組織著語言。“薇妮小姐她,會變成這樣……也不是她想、她願意的……我們要、要諒解她……而且,她也有積極配合心理治療,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暮色之下,濃鬱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靠近兩人。緬娜的目光越過少年的肩膀,忽地臉色大變,眼神驚駭欲絕。“NO,這不可能……”
蘭斯特下意識地鬆開了她,順著她的視線轉頭往後看,隻見一隻布滿銀色細鱗的肉翼劃過玻璃表麵,電光劇烈撞擊所發出的鳴雷,尖利的聲波隨流溢閃動的萬千光彩蕩開,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咆哮。踩在腳下的地板微微震動了一下,他們連忙抬頭,走廊天花頂的警示燈毫無動靜,他們這才鬆了口氣。
那一瞬間,蘭斯特幾乎以為是薇妮小姐的夢境成真了,一條神秘的黑蛇張著猙獰的血盆大口,吞沒了大樓內所有的人類——連境象返照儀也無法讀取其真實的那條漫長的黑暗的甬道,總令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緬娜大著膽子走近落地窗,站在十三樓的走廊邊緣往下望。隻這一刻的驚險,籠與大樓之間的那片絕對領域,已經飛奔過來十幾道身影。當值的十方們調度起體內的力量,上上下下地浮在半空中,各據一方,嚴陣以待。
為首的那位,自然是薇妮小姐,那頭迥異於常人、直抵足間的檀黑長發,還有那雙烏墨般深邃的眼睛,都是她的正字標記——這世間,最後的東方血脈。
方才那隻色彩豔麗的肉翼已然收合起來,露出本主龐大如山的身型。籠可以收斂人類的一切氣息和形跡,將城鎮偽裝得與自然環境融為一體,天衣無縫。但它似乎感覺到了眾人的注視,極緩慢地扭動層層褶皺覆蓋的脖子,一雙火紅色的豎瞳森冷地望著他們,如雪原上跳動的兩簇火焰。
這是一隻足有十層樓高的龐然大獸,比起以往出現的變異種怪物,外表極近鬣蜥,但它還長著一雙像蝙蝠那樣的肉翼,沒有人會懷疑,當這雙翅膀輕輕扇動的時候,所卷動的狂風是否能揚起漫天飛雪與碎冰,下一秒,它已經在這麼做了。
它扇著翅膀輕輕後退,肉翼在拍打之間直接蘊釀出狂亂的雪暴。它迷惑地眯起了眼睛,似乎對這處突然冒出來而且居然無法衝破的雪障感到莫名其妙。
KuruKuru——它還從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可愛得就像米勒教授使用基因克隆技術培養出來的試管貓烏魯魯,在寒冷的冬日裏蜷成一團,懶洋洋地躺在暖氣口,發出愜意的鼻鳴鼾聲,但它那尖銳的爪子可不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