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定不解,為何眼中明明隻見到一片落滿積雪的枯樹之林,竟不能穿過去,反而一次又一次地被反彈回來。它的脾氣很有些暴躁,這是大部分變異生物的特性。於是,它一次又一次地衝向“籠”。無形的屏障消解了巨大衝力,並將它扔出去,柔美平緩的雪原被肆虐得淩亂不堪,與此同時它自己也摔出一身斑駁的血痕。它的身軀如此龐大,腦容量卻如此微小,竟教它鍥而不舍地重複著自虐式的行為。代價是,“籠”的力量也在逐步損耗,大樓再次微微震動起來。
緬娜和蘭斯特需要相互攙扶著彼此,才能勉強穩住身形。
“薇妮小姐,我們該出手了!”幾名十方望向最前邊打頭陣的人。她沒有回答,隻是默默轉頭,望向右肩側後上方。那些人,並沒有下達進攻的命令——她的肢體語言如是說道。治喪局的研究員們正圍著凱特琳·米勒教授,在監控屏幕前議論紛紛,熱烈的氣氛絲毫不受危急戰場的影響。
“它看起來真像是翼龍啊,你們說,是不是?看這完美的肌肉線形,強壯有力的翅膀……”有人嘖嘖讚歎:“它一定成年了!”
“不、不應該是。恐龍可是三疊紀的生物,怎麼可能承受得了這種低溫的氣候?”也有人並不讚同這種猜測。他是梵伽·G·司托恩,北美大區派譴來協助米勒教授的副手。
“司托恩先生,關於您所提到的這一點,是的,事實上,該物種大批滅絕也是因為白堊紀的寒冷期到來。但並沒有完全絕跡,不是嗎?別忘了它們的基因還是流傳了下來……”
“嗯?”他無聲地眨了眨眼睛。淡金色的發絲,淡金色的瞳眸,性別模糊的俊美麵龐,這隻是個年輕的大孩子而已,今年才十七歲。雖說是副手,在一定程度上,他所擁有的權利和分量並不下於米勒教授。不知為何。治喪局的這安排,令人匪夷所思。
“鳥類。”對方解決了他的疑惑。
“鳥?翼龍?”他問。
“這想法挺有意思的……”米勒教授漫不經心地垂首,右手食指勾著水杯的柄,左手扶著杯壁,將杯子送到唇邊,輕輕啜了一口滾燙的開水。直至舌麵傳來灼燒般的疼痛,溫熱的液體迅速湧向淚腺,她才回過神來,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
“所以說,你們都認為,這個大家夥很有可能是小鳥的變異種?”惟一提出異議的梵伽問道。
“是的!”
“當然!”
“我們都是這樣認為的!”其中幾人紛紛點頭,神情中帶著自信和些許居高臨下的睥睨味道。“司托恩先生這是在質疑我們的專業能力嗎?還是你有更好的想法?”
言下之意:除此之外還能有別的判斷嗎?不能。
這些人都是米勒教授這兩年帶出來的,從實習生一直升到助理醫師,與她的親密非同一般。米勒教授在上次心理診察會時所受的“傷”,他們不能怪罪於病患,便集體歸咎於因為錯誤判斷情況導致十方從夢中意外蘇醒並暴走的梵伽。
大樓外,電光四射,絢人眼目。
“薇妮小姐!”眼看表層的第一級“籠”瀕臨崩潰,十方們焦急起來。她揚起沒有拿武器的左臂扶了扶耳朵上的淡藍色接收儀,示意他們稍安勿躁。是的,她還在等,等進擊的命令,等那些安逸地守在後方,從來不會出現在前線,隻通過監控鏡頭袖手旁觀的局外人,來對他們發號施令。
嗷嗷——又一次被反彈回來,後肢在地上劃出兩道深深的雪溝,巨獸憋屈地怒吼起來,以雙翼勉強支撐沉重的身體,一步一步踱向那無形的“敵人”。瞳眸的幽深處被跳躍的光芒點亮,閃耀著鮮活的色彩。這是有智的生物,它已經精明地察覺到對方的體力隨著時間同樣流失不斷,往前走了幾步後,它便停下來,站在原地呼呼地喘氣,默默積蓄著力量。一陣陣仿佛帶有滾燙熱度的白霧自它口鼻中噴出,寒風掠過卻並不消散,渺渺然然斜入空中。
“不對,那個東西……不對勁!”蘭斯特眼神發直地盯著它,突然哇哇大叫起來。“喂,那是類變異菌啊!那家夥身體裏呼出來的氣!你們還不快、快……”快把籠上麵那道肉眼可見的大口子補上啊——他大力甩開緬娜,嚇得瑟瑟發抖,踉踉蹌蹌地退到牆邊靠著,腥躁的黃色液體順著他的腿根流下來,啪嗒啪嗒留下幾個濕腳印,而後慢慢積成一灘。
類變異菌?!緬娜被推得跌坐在地上,同樣狼狽,卻實在比蘭斯特要好上許多。她眼神中雖布滿驚恐,內心卻隱隱藏著某種期待和欣喜。
類變異菌的孢子狀如煙霧,以風為媒,無孔不入。人類至今無法根治它,隻能定期注射CX3,使其保持在冬眠狀態。她曾跟隨導師治療此類傷患。他是一名年輕的軍人,因送醫不及時,這些微小的孢子很快擴散,紮根於營養豐沛的人類血脈,繼而生發,繁盛,肆虐……
治療到後期,傷患已經渾身覆滿了欣欣向榮的綠色絨芽,可是他還活著,有脈博,有心跳,也有呼吸。這是最令人驚悚的事。為了那微渺的治愈希望,導師和護理員們不得不身穿隔離服來照顧他。然而即使隔著層層致密的衣料,緬娜依然感覺到了它們對自己的感應。每當她要為傷患補充營養液時,隻要她一靠近,就能聽到它們微弱但規律的聲音在詢問:who、who、who……
像在眷戀地呼喚著誰的名字,陌生而又熟悉。
不久之後,治喪局派人來學校,將導師和傷患一同帶走,便再無下文。兩年後,緬娜作為優秀畢業生被學校保送進入此處分部工作,受導師的前妻托付,輾轉打聽他的下落而不得。這種神秘的體驗也成了她心裏無法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類、類變異菌、菌……”緬娜傾身望向窗外,仿若久別重逢般熱切。視野中,薇妮的身影動了起來,憑空拔起,如離弦之箭往上衝去。
監控室,米勒教授的鐵杆擁躉們正與梵伽·司托恩對峙著。他眯起眼睛,這幫所謂醫學狂人的固執實在叫人火大。他的表情有些陰鷙。屏幕上,場麵突然失控,薇妮朝安置在隱密處的鏡頭殺氣騰騰地飛了過來。
治喪局既需要她的力量,又忌諱她的強大。他們希望她能禦敵,所向無匹,同時獻上自己的忠誠。她已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櫻子,失去了自己的聲音。然而現在,就連戰鬥,她也失去了絕對的掌控權——自由,那本是她成為人器的初衷。
“好了,現在不是爭論這些的時候!”梵伽由頭至尾也沒有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而是直接妥協了。目光掃過他們,他轉頭建議米勒教授盡快令十方們出擊。“先解決了眼前的麻煩吧。等他們帶回怪物的組織碎片,你們自然能研究清楚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梵伽往米勒教授走了過去,紳士般躬身向她行了一禮,然後輕輕執起她的左手,放在通話開關上。他左臂的衣袖因這個動作而收緊,袖口半褪,左腕纏裹著滲血的繃帶。
米勒教授的目光被這鮮明的豔色吸引,頓了一頓,抬頭看他,對方微微一笑,清風朗月般恰到好處的舒爽。這個少年的魅力正在於,隻要他願意表露善意,誰都無法拒絕他的笑容。包括十方中最缺乏耐心的薇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