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彼爾姆號"輪船上當了洗碗的。這是一條白色的、天鵝似的寬大的快班輪。這回是"打雜的"洗碗工人,或叫"廚房雜役",月薪七盧布,職責是幫助廚師。
食堂管事是一個肥胖而傲慢的家夥,腦袋光禿得象個皮球。他兩手疊在背後,象豬玀在大熱天尋找陰涼一樣,整天在甲板上腳步沉重地走來走去。在食堂裏張羅的是他的妻子,這位太太四十歲開外,很漂亮,但樣子萎靡,臉上塗抹著厚厚的粉,以致常常落下黏性的粉液,黏在她的華麗的衣服上。
廚房管事的是親愛的廚師伊凡·伊凡諾維奇,綽號"小熊",他是個小胖子,鼻子象老鷹,眼睛裏含著滑稽的神氣。
他愛打扮,係著漿過的硬領,每天刮胡子,青臉頰,黑胡子向上翹起。一空下來,他就用火烤紅了的手指撚胡子,不讓它走樣,而且老對著一麵有柄的小圓鏡照臉。
船上最有趣的是司爐雅科夫·舒莫夫,他寬胸膛,方肩背,翹鼻子,鐵鏟般的扁臉,熊似的小眼睛躲在濃眉底下。兩腮上滿是卷成小圈的胡須,象沼澤地上的青苔一般,頭頂上的頭發,跟帽子一般緊緊貼住,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把彎指頭插進去。
他愛賭錢,打得一手好牌,食量也嚇人,老是象餓狗一樣,在廚房旁邊打轉,想討幾塊肉和骨頭。晚上,就跟"小熊"伊凡·伊凡諾維奇一起喝茶,講述自己奇怪的身世。
他年輕時候在梁讚牧人家裏當牧童,後來經一個過路的修道士勸誘,進了修道院,在那裏當了四年雜役。
"差一點兒我就成了修道士,上帝的黑星了,"他口齒伶俐地開著玩笑。"這時我們那裏來了一個奔薩城的女香客。一個很好玩的女人,把我的心擾亂了。'你很不錯,很結實,'她那麼說。'我是貞潔的寡婦,很孤寂,你到我那兒去掃院子吧。我自己有房子,在做羽毛生意……"
"我說好吧,她讓我看院子,我跟她勾搭上了,在她家裏吃了三年熱麵包……""你真能吹牛,""小熊"打斷他,擔心地瞧著自己鼻子上的瘰鬁。"要是吹牛可以掙錢,你準發財!"
雅科夫在嚼著什麼,似乎沒眼睛的臉上,灰色的卷須動來動去,毛茸茸的耳朵也在動。他聽完廚師的話,依舊用勻整迅速的語調往下講:"這女人年紀比我大,我同她攪在一起很無味,不夠勁兒。
我又同她侄女發生了關係。她發覺後,把我攆走了……""這你活該——真是再好不過了。"廚師說得跟雅科夫一樣輕快而流利。
司爐把糖塊塞進嘴裏,又說下去:
"以後閑蕩了一段時間,又結識了一個行商,弗拉基米爾城的老頭兒,同他一起走遍世界。我們去過巴爾幹高原,也去過土耳其、羅馬尼亞、希臘、奧地利各地,跟各國的人來往,這裏買來,那邊賣去……""也偷盜嗎?"廚師正經地問。
"那老頭兒可不幹這行當!他告訴我,一個人在外國地方,必須規矩正直,在這裏是這樣的規矩,隻消幹一點點壞事,就得掉腦袋。不過說老實話,做賊我也試過,可是結果很糟。我曾想從一個商人的院子裏牽出一匹馬,沒有得手,給人家捉住了,打了又打,後來被送到警察局裏。我們是兩個人,一個是老馬賊,我卻不高明,隻是偷著玩的。我在那商人家裏做過工,給他在新造的洗澡間裏砌過爐子。那個商人害了病,夢見了我,就驚慌地向上司呈請說:把他(就是我)放了吧,把他放了吧,說是夢見了我,要是不放了我,他的病就不會好,還說我好象有點魔法。人家就把我當魔法師了。那商人在地方上很有勢力,衙門裏就把我放了……""你這種家夥,不應該放了,應該在水裏淹你三天,那你的傻氣就會治好啦。"廚師插嘴說。
雅科夫馬上接住他的話:
"對啦,我的傻氣確是不小,老實說,我的傻氣有一個村子那麼大……"廚師用手指插進緊緊的硬領裏,氣惱地把硬領弄鬆些,搖搖腦袋,懊喪地說:"真是胡說八道!讓你這種囚犯活在世上,大吃,大喝,閑逛,為什麼呢?唔,你說,你活著幹什麼呀?"
司爐嘴裏發聲地嚼著,回答:
"這個我也不知道。活著就是活著。有的人躺著,有的人跑路,當官的就光坐著,可人人都得吃東西。"
廚師更加發怒了:
"就是說,你是無法形容的豬玀!不,簡直還不如豬玀!老實說,是豬食料……"
"你幹嗎罵我?"雅科夫吃驚了。"男人都是一棵橡樹上的果實,不用罵,罵,我也不會變好些……"這個人立刻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用驚奇的眼光望著他,張著嘴聽他說話;我覺得他心中有一種自己的堅固的生活知識。他對任何人都稱"你",對任何人都一樣從毛茸茸的眉毛底下正麵直視,無論是船長、食堂管事、頭等艙的闊客,他都把他們同自己、水手、食堂的侍役、統艙客一樣看待。
我常常看見他站在船長或機師長麵前,把猩猩似的長胳臂疊在背後,默默地聽著人家罵他偷懶,罵他打牌時不經意地贏了別人。看得出,任何斥罵,對他都顯然毫無作用。人家嚇唬他,說等船到下一個碼頭就要攆他上岸,他也毫不驚慌。
他有一種與人不同的地方,跟"好事情"先生一樣。大概,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特點,而且也知道決不會得到別人的了解。
我從沒瞧見他有過受委屈發悶的樣子,也不記得他有過長時間的沉默。話聲常常從他毛毿毿的口裏流出來,甚至似乎不管他自己的意誌,總是象一條無盡的泉流,滔滔不絕地流著。每當被人家罵了,或是聽別人說得有趣,他的嘴唇便微微動著,好象在肚子裏複念他所聽見的話,或者輕輕繼續說著他自己的話。他每天值完班,便從鍋爐房爬上來,赤著腳,滿身汗淋淋的,穿著油汙汗濕的褂子,也不束帶,袒開著毛毿毿的胸膛跑過來。一跑來,甲板上便充滿他那平板單調的有些沙啞的聲音,他的話跟雨點一樣,到處亂灑。
"你好,老大娘!上哪兒去?是奇斯托波利吧?我知道,我在那裏呆過,在一個有錢的韃靼人家裏當長工。那個韃靼人叫烏桑·古巴伊杜林,有三個老婆。他身體很結實,紅紅的臉。一個年輕的、很好玩的韃靼農家女子,同我相好胡搞過……"他什麼地方都到過,而且到處同女人胡搞。他好象一生從來沒有受過委屈挨過罵,把所有的事,都泰然地、不懷惡意地傾筐倒籮地說出來。過了一分鍾,在後艄什麼地方,又聽見他的話聲。
"打牌的人最規矩,一打,三張牌,馬上分輸贏,真的!
打牌真有趣!坐著掙錢,簡直是買賣人的勾當……"我聽出,他不大用好、壞、糟糕那樣的字眼,差不多總是說有趣、稀罕。在他看來,漂亮的女人是有趣的蝴蝶,好天氣的日子是快慰的日子;他說得最多的是:"才不在乎呢!"
大家說他是懶鬼,但是我看他也跟大家一樣,在地獄一樣的熱臭之中,站在爐口老實地幹他的苦工。但是我記不起他跟別的司爐一樣叫苦叫累。
有一天,一個年老的女客丟了錢包。這是一個晴朗靜寂的傍晚,大家正心平氣和地生活著。船主送了五盧布給那老婆子,許多乘客也給了一點。大家把錢交給老婆子時,她畫了一個十字,彎腰向眾人行禮,說:"老鄉們——這裏比我丟掉的多出了三盧布十戈比。"
有人快活地嚷道:
"老婆婆,都拿著吧,還說什麼?三盧布不算多……"又有人入情入理地說:"錢跟人不同,多了不礙事……"雅科夫就走到老婆子麵前,認真地請求:"把多的錢給我吧,我去打牌!"
大家以為司爐是開玩笑,都哄笑了,可是他卻硬央求著窘迫的老婆子:"給我,老婆婆!你拿了有什麼用?你明天就要進墳墓了……"大家罵他,把他趕開,他搖著頭,不勝驚奇地對我說:"這班人真怪!別人的事要他們管什麼?是那老婆婆自己說這錢是多餘的呀!可是對於我,三盧布是可以痛快一下的……"他對於金錢,大概光是瞧瞧也快樂。他愛一邊說話,一邊拿著銀幣銅幣往褲子上擦,擦得亮晶晶的,就用彎手指拿到長著翻鼻孔的臉跟前仔細瞧,眉毛索索地動。但他對於錢卻不吝惜。
有一天,他要我跟他賭錢。我說我不會。
"你不會?"他奇怪了。"你怎麼不會呢?虧你還識字!那我教你,我們賭著玩,賭糖……"他贏了我半磅方塊白糖,一塊一塊地放進他毛茸茸的嘴裏。後來見我已經會賭了,就說:"現在來賭真的錢!有錢嗎?"
"有五盧布。"
"我有兩個多盧布。"
不消說,他很快就贏光了我的錢。我想翻本,把一件值五盧布的褂子作了賭注,也輸了,於是又把值三盧布的新靴子作了賭注,又輸了。那時雅科夫不高興了,差不多有點生氣地說:"不,你不會賭,太狂熱了——一下子就把褂子、靴子都輸掉了!這些東西我不要。我把衣服靴子還你,錢我還你四盧布,你拿去。我拿一盧布,算是學費……好嗎?"
我很感激他。
"我不在乎!"他回答我的感謝說。"玩兒,這是玩兒,也就是取取樂。你卻跟打架一樣,就是打架,太急躁了也不成。
要瞧準了再動手,用不著急躁!你年紀輕,必須好好兒克製自己!一次失敗了,五次失敗了,七次就罷手——走開。等你頭腦冷靜了再來!這是玩兒呀!"
我越來越喜歡同時又不喜歡他。有時他講的話很象我外祖母講的。他有很多吸引我的地方,但他那種對人極度的、恐怕一生也改不了的冷漠態度,卻使我很不喜歡。
有一次,夕陽西沉的時候,有一個二等艙客,他身材高大,是彼爾姆商人,喝醉酒落進水裏了,在金紅色的水麵上拚命地泅著。機器馬上關了,船停了下來。船輪下滾出雪一樣的泡沫,被夕陽照著,染成血一般的顏色。在這沸騰的血浪中,離船艄遠遠的地方有一個黑魆魆的人體,從江麵上傳來動人心魄的刺耳的叫聲。客人們擠到船邊、船艄上,大聲叫嚷著。落水人的一個同伴,是一個紅發禿頂的漢子,他也醉了,用拳打著大家,擠到船邊嚷著:"滾開!我馬上去撈他上來……"已經有兩個水手跳進水裏去了,劃動著雙手向著落水的人身邊泅去。船艄上放下了救生艇。這時候,在船員的叫喚聲、女人們的尖叫聲中,聽見雅科夫的鎮定自若,象流水一樣的聲音:"要淹死的,準要淹死的,因為他穿著褂子!穿著長褂子,準要淹死的。好比女人,她們為什麼比男子淹死得快,因為女人穿裙子。女人落水馬上往下沉,象個一普特重的秤錘子……嗨,瞧哇,他已經沉下去了,我決不胡說……"商人果然沉下水裏去了。撈了兩個鍾頭,結果沒撈上來。
他的同伴酒也醒了,坐在後艄,氣喘籲籲,傷心地喃喃說:"真是天外飛來的橫禍!以後怎麼辦呀?怎樣對他的家人說呢?他的家人……"雅科夫站在這人跟前,兩手疊在背後,安慰他:"買賣人,沒有關係!誰也不知道自己要死在哪裏。有的人吃了蘑菇,一下子就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吃蘑菇,吃死的卻隻有他一個!這能怪蘑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