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篇(1 / 3)

秋深了,輪船停航,我進了一家聖像作坊當學徒。第二天,和氣的、微帶酒氣的老主婦,用弗拉基米爾城的口音對我說:"現在日短夜長,你早上到鋪子裏去打雜,晚上——再學。"

她把我派給一個矮小,快腳的掌櫃使喚,這掌櫃還是個年輕的小夥子,臉長得挺漂亮,甜甜的。每天早晨,我同他一起在曉寒薄明中走過全城,從鋪子還關著大門的伊利卡街到尼日尼市場去。鋪子設在這市場的二樓,是用堆棧改成的陰暗的屋子,裝著鐵門;有一扇小窗子,對著鐵皮蓋的外廊。

鋪子裏放滿大大小小的聖像、像龕,有的光滑,有的雕著"葡萄"球紋,還有教堂裏用的黃皮麵斯拉夫文的書等等。我們鋪子旁邊,還有一家同樣的鋪子。那裏有一個黑胡子的買賣人,也販賣聖像和書。他是伏爾加支流克爾熱涅茨河一帶聞名的舊教派經學家的親戚。他有一個兒子,是同我差不多年歲的瘦削活潑的孩子,長著老人一般的小而發灰的臉,老鼠眼睛。

打開了鋪門,我得先上小飯館泡開水,喝過茶,便拾掇鋪子,拂拭貨品上的灰土。之後,便站在外廊上,留心著不讓買主上隔壁的鋪子去。

"買主都是傻子,"掌櫃很自信地告訴我。"隻要便宜,在哪裏買都一樣,一點也不懂得貨色好壞。"

他很快地收拾著聖像小木板,發出啪啪的聲響,誇耀著精通買賣的知識,他教我:"姆斯喬拉村做的,貨便宜,三俄寸寬四俄寸高的值……六俄寸寬七俄寸高的值……你知道聖徒的名字嗎?記著:沃尼法季防治酒狂病,瓦爾瓦拉大殉道女防治牙病和暴死,瓦西裏義人防免瘧疾……你知道聖母嗎?瞧著:悲歎聖母,三手聖母,阿巴拉茨卡婭預兆聖母,勿哭我聖母,消愁聖母,喀山聖母,保護聖母,七箭聖母……"我很快就記住了大小和加工程度不同的各種聖像的價錢,也記住了聖母像的區別。但是要記哪種聖徒的作用,可不容易。

有時,站在鋪子門口正想著什麼,掌櫃忽然來考我的知識:"保佑難產婦的聖徒叫什麼名字?"

要是我回答錯了,他就輕蔑地問:

"你長著腦袋是幹什麼的?"

更困難的是招攬買主,我不喜歡那些畫得奇形怪狀的聖像,把它們賣給人家覺得很難為情。照我外祖母說的話,我心目中的聖母是年輕美麗的善良女子,雜誌插圖上的聖母也是如此,可是聖像上這些聖母,卻那麼老醜凶惡,又長又歪的鼻子,木棒一般的手。

星期三星期五是趕集日,生意很興攏外廊上時時走來很多鄉下人和老婆婆,有時整家整家的,都是伏爾加對岸的舊教徒,多疑的陰鬱的山裏人。有時看見穿著老羊皮和家織粗毛呢的身體笨重的漢子,在外廊上慢騰騰地、象怕陷入地下似地走著,要我站在這種人跟前真難為情,真別扭。隻好擋住他們的去路,在穿著笨重皮靴的腳邊轉來轉去,發出蚊子似的細聲說:"老大爺,您要些什麼?——帶注解的讚美詩集、葉夫連·西林的書、基裏爾的書、聖規集、日課經,樣樣都有,請隨便看。聖像價錢貴賤都有,貨色地道,顏色深暗。要定做也可以,各種聖徒聖母都可以畫。您是否打算訂一個做生日的聖像,或是保護尊府的聖像?咱們作坊是俄國第一家。買賣在城裏也算第一。"

難猜透的、莫名其妙的買主,象瞧狗一樣長久地瞧著我,默不出聲,忽然用木頭似的手把我推到一旁,走向隔壁鋪子裏去了。那時掌櫃就擦擦大耳朵,怒叫道:"放走了,你這個生意人……"隔壁鋪子裏,傳來柔軟甜蜜的聲音,迷人的口角春風:"親愛的,我們不做羊皮、靴子買賣,專賣上帝的恩賜,這比金銀還寶貴,當然是無價之寶……""鬼東西。"掌櫃嫉妒地歎息著,喃喃說。"把鄉巴佬騙住了。你學學,學學。"

我認真地學習,不管什麼工作。隻要拿上了手,總該做好。可是招引買主,談生意經,我可不行。這班不多說話的神情憂鬱的鄉下人,老是被什麼驚嚇似的低著頭,膽小如鼠的老婆婆,引起我的憐憫,我很想偷偷告訴他們聖像的實價,可以減二十戈比的虛頭。他們看樣子都很窮,餓著肚子似的,但瞧他們拿出三盧布半買一本讚美詩,真覺得奇怪。讚美詩是他們買得頂多的書。

更奇怪的是他們對書和聖像的價值的知識。有一天,我把一個白發老頭子招呼進鋪子裏來,他爽脆地對我說:"小夥計,你說你們的聖像作坊是俄國第一家,這不對呀。

俄國第一家聖像作坊是莫斯科的羅戈任埃"我狼狽地走向一旁,他也不去隔壁鋪子,慢慢地往前走去了。

"碰了釘子啦?"掌櫃向我挖苦地問。

"你沒有告訴過我羅戈任作坊……"

他就罵:

"這種假道學是跑江湖的,他們什麼都識得,什麼都知道,老狗……"他漂亮、豐肥、很自尊,很厭惡鄉下人。當他高興的時候,常常向我訴說:"我很聰明,愛幹淨,喜歡香水啦,神香的氣味,可是為了替老板娘掐五個戈比,卻不得不向這班臭鄉巴佬哈腰。你當我愛這玩意嗎?鄉巴佬是什麼東西?鄉巴佬是臭毛蟲,地上的虱子,可是……"他懊喪地沉默了。

我卻喜歡鄉下人,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可以感到雅科夫那種神秘的氣味。

有一次,鋪子裏進來一個穿短皮襖、罩著帶袖鬥篷的粗魯大漢,他先摘下頭上毛茸茸的帽子,然後仰麵對著點著神燈的那邊,用兩個指頭畫過十字,以後竭力不去看暗處的聖像,一句話也不說,向四邊掃視了一下,然後開口:"一本加注解的讚美詩。"

他卷起鬥篷的袖子,動著泥土色的皸裂得要出血的嘴唇,念了念裏封:"有沒有再古一點的?"

"古版的得幾千盧布,你知道……"

"知道。"

鄉下人潤著指頭,翻翻書頁。他所碰到的地方,都留下了黑色的指櫻掌櫃厭惡地盯著他的腦蓋說:"聖書都是古的,上帝沒有改變他的話……""這個,我知道,上帝沒有改變,是尼康改變的。"

說著那顧客合上書,默默地走出去了。

有時這種山裏人同掌櫃爭論起來。我很清楚,他們對於聖書比掌櫃要熟悉得多。

"泥坑裏的異教徒,"掌櫃埋怨著。

我也看見過鄉下人對於新版的書雖不中意,但看的時候還是帶著敬意,小心翼翼地觸著它,好象這本書會變成一隻鳥兒從他手裏飛走一樣。看見這情形心裏挺舒服,因為我也覺得書是一種奇跡,那裏邊藏著作者的靈魂,打開書把這個靈魂解放出來,它就會神秘地同我交談。

有些老頭兒和老婆子常常拿尼康時代以前的舊版書或者舊抄本來賣。抄本是伊爾吉茲河和克爾熱涅茨河地區隱世的舊派女教徒們恭楷抄寫的。有時拿來沒有經過德米特裏·羅斯托夫斯基修改的日課經文月書的抄本,舊的聖像,十字架,北部沿海地區製做的塗琺瑍的折疊式銅版聖像,或是莫斯科公爵送給酒樓老板的銀匙。他們向四邊望望,悄悄從衣服底下拿出這些東西來。

我們的掌櫃跟隔壁的老板對於這種賣主非常注意,拚命互相爭奪。花幾盧布和幾十盧布收買下來的古董,拿到市集上去,就可以用幾百盧布的價錢賣給有錢的舊教徒。

掌櫃教我:

"好好兒留意這些森林裏來的怪家夥,魔術師,把眼睛睜開點,他們是財神爺呀。"

這種賣主來到時,掌櫃就差我去請博學的彼得·瓦西裏伊奇,他是古本、聖像及其他一切古董的鑒定家。

鑒定家是高個子老頭兒,跟義人瓦西裏一樣留著長胡子,有一對聰明的眼睛,一張藹然可親的臉。他一隻腳割去過一塊蹠骨,因此一手拿一根很長的拐棍,走路一瘸一瘸。不管冬夏,都穿一件道袍似的薄外衣,戴一頂鍋子似的怪樣的絲絨帽子;很精神,腰板挺直,走進鋪子時垂肩屈背地輕聲嗬哈著。常常兩個指頭一個勁兒地畫十字,喃喃地念禱告文和讚美詩。這種虔誠的樣子和龍鍾的老態,馬上使賣主信服這位鑒定人。

"你們有什麼事?"老頭問道。

"有人拿了這個聖像來賣,說是斯特羅甘諾夫斯克的……""什麼?"

"斯特羅甘諾夫斯克的。"

"礙…耳朵聾啦。上帝塞住了我一隻耳朵,叫我不去聽那些尼康派的鬼話……"他摘掉帽子,把聖像平拿、直拿、橫拿、豎拿地瞧看,然後眯著眼睛看著板縫的銜口嘟噥道:"這些該死的尼康派,他們知道我們愛古雅的東西,就造出各色各樣假貨,這全是惡魔的玩意兒。現在連假聖像都造得這麼精巧了,嗨,真精巧。粗心一看,總當是斯特羅甘諾夫斯克的東西,烏思丘日納的東西,或者就是蘇士達爾的東西。可是用心一看,原來是假貨。"

要是他說"假貨",那便是值錢的珍品。他又用種種黑話告訴掌櫃,這個聖像或是這本書可以出多少錢。據我所知:"傷心和悲哀"是十個盧布,"尼康老虎"是二十五盧布。看見那種欺騙賣主的樣子,我覺得害羞,但鑒定家這種巧妙的把戲,看著也很有趣。

"這些尼康老虎的黑心的徒子徒孫,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們有魔鬼指導。看這漆地,簡直是真貨。衣服也是出於同手的,但是,瞧這臉,筆致已經不同,完全不同了。象西蒙·烏沙科夫這種古代的名家,他雖然是異教徒,可是從他手裏出來的聖像,都是一手畫出的,衣服、麵部,連火印都是親手燙,底漆都是親手漆的。可是現時這種不信神的家夥,卻辦不到。從前畫聖像是一種神聖的工作,但現在已不過是一種手藝,是這樣,信上帝的人們埃"最後他把聖像輕輕放在櫃台上,戴上帽子說:"罪過。罪過。"

這就是說,收買吧。

賣主聽了他這象長河流水一樣的甜言後,欽佩老人的博學,恭敬地問:"老公公,這聖像怎麼樣?"

"這聖像是尼康派手裏出來的。"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公公、太公都拜這聖像的……""可是尼康還是你太公以前的人呀。"

老頭兒把聖像遞到賣主眼前,用嚴峻的調子說:"你瞧,這副笑眯眯的臉,這難道是聖像?這是畫像,是不在行的手藝,尼康派的玩意。這種東西,沒有精神。我幹嗎說謊呀?我一輩子為正理受苦,活到這把年歲了,馬上就要到上帝膝下去,我去違背良心?。犯不上。"

他裝做因為人家疑心自己的眼力而受了委屈的樣子,走出鋪子站到外廊上,那情形,好象這位龍鍾老人馬上就會死了。掌櫃出幾盧布買了聖像,賣主便向彼得·瓦西裏伊奇深深行禮,離去了。我被差到吃食店去泡茶,回來的時候,鑒定家已變成一個有精神而且快活的人,他戀戀地望著收買物,教導掌櫃:"你瞧,這聖像多麼莊嚴,筆致多麼工細,充滿尊嚴的神氣,一點沒有煙火氣……""是誰畫的?"掌櫃滿臉高興,蹦蹦跳跳地問。

"你想知道這個還早了點。"

"識貨的人能出多少?"

"這個說不定,我拿去給誰瞧瞧看……""哎呀,彼得·瓦西裏伊奇。……""要是賣掉了,你拿五十盧布,其餘歸我。"

"啊喹…"

"你別啊唷吧……"

他們喝著茶,毫無廉恥地講著價錢,以騙子的眼色互相對望,掌櫃顯然是抓在這老頭兒手心裏的。待老頭兒走了,他準要對我說:"你小心點兒,這個買賣,你不許對老板娘說呀。"

講妥了出賣聖像的交易,掌櫃就問老頭兒:"城裏有有什麼新聞嗎,彼得·瓦西裏伊奇?"

於是,老頭兒用黃黃的手分開胡子,露出油膩膩的嘴唇,談起富商的生活、買賣的興壟縱酒、疾並婚事、夫妻變心等等。他流利巧妙地談這類油膩的故事,好象妙手的廚娘煎油餅一樣。談話中時時發出嘶嘶的笑聲。掌櫃的圓臉因為羨慕和狂喜變成褐色,眼睛罩上幻想的雲霞。他歎著氣,訴苦地說:"人家都過著真正的生活,可我……""各人有自己的命,"鑒定家低聲說。"有些人的命是天使用小銀錘子打的,另一些人的命卻是惡魔用斧子背打的……"這個結實健壯的老頭兒什麼都知道——全城的生活、買賣人、官吏、神父、小市民的內幕,無所不曉。他的眼象老鷹一樣尖,還有一種象狼、象狐狸的地方。我總是想惹他生氣,但他卻遠遠地好象從霧中透視一樣盯著我。我覺得他的四周好象圍住一種深不可測的空虛,若是走近他,準會不知跌到什麼地方去。我又感到這個老頭兒有一點跟司爐舒莫夫相同的地方。

掌櫃不論當麵背後都佩服他的博識,但也跟我一樣,有時想惹老頭兒生氣,使他難堪。

"在人們看來,你簡直是一個大騙子,"他忽然挑釁地望著老頭兒的臉說。

老頭兒懶洋洋地冷笑著回答:

"隻有上帝才不騙人,我們生活在傻瓜中間,若是不騙傻瓜,那他還有什麼用?"

掌櫃激動起來:

"土百姓也並不全是傻瓜,買賣人也是土百姓出身的呀。"

"我們現在談的不是買賣人。傻瓜不會當騙子,傻瓜是聖徒,他們的腦子在睡覺……"老頭兒愈說愈撒賴,叫人非常生氣。我覺得他好象站在草墩上,周圍全是泥淖。不可能叫他動氣。他是超越於憤怒的,要不然便是善於隱藏怒色了。

但他常常來糾纏我,挨著我,從胡子後邊漾出微笑,問道:"你怎樣叫那個法國的文學家,是不是波諾士?"

我頂討厭歪曲人家的名字,但也隻好暫時忍耐一下,我回答:"龐遜·德·泰爾萊利。"

"他死在哪兒?"

"你別發傻,你又不是孩子。"

"不錯,不是孩子。你念什麼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