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要調到縣政府當炊事了。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黃桷村。雖說是炊事員，畢竟是縣府大院的人了。嘿，黃桷村的第一人！
“阿三真是走運了，一步一重天，想不到！”“你們看吧，他進公社解決了本人的戶口，而今調到縣城，一定連全家的戶口都割走了。”“據說，到時還可分到一廳三房呢。”
“胡扯，純粹胡扯！”阿三幾乎變狂了。在公社裏辦完手續回家休息的三天來，他每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拉起被子，蒙頭就睡。這場景，跟村裏人的歡喜和驚歎，是多麼不協調！又有誰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
黃桷村小，可在幾十裏方網間，誰都知道黃桷村有了阿三。阿三已四十開外年紀了，生得高鼻梁，尖下巴，清清瘦瘦的，隻有那雙不時轉動著的眼睛，透出那不容人們忽視的精明靈氣。他出白一個烹調世家，白幼挑著一擔杯盤碗碟隨著父親四鄉六裏轉。誰家有婚喪喜慶，一聲招呼，連廚師貼上工具，一應齊備。傳到阿三，非但全盤繼承而且大有發展。
他這個人真鬼，一次拉板車進城，在“真真如飯店”吃麵湯，吃著吃著，他的眼睛凝住了。原來，透過屏風，他看見裏麵有幾桌殘席，那上麵各式用蘿卜、番茄、蔥蒜雕刻拚合而成的花兒，一朵一朵沒有動。他望著白己的一身破衣服，小眼睛一轉，從車頭拿一條小布袋，走進去一件一件地裝。服務員發現了，走出來趕，他歪著腦袋，咧著嘴呲著牙，“咿咿呀呀”用手比劃了一陣子，裝成啞巴，溜了出來，聽著服務員那“不知從哪裏來了個啞巴乞丐“的歎息聲，他捂著嘴沒讓笑出聲來。回家後，他照著樣子，雕呀削呀，不知折騰了多少個日夜，用去三大筐蘿卜和其它青菜，終於讓他搞出個樣子來。久而久之，香蕉、楊桃、柑桔等水果也讓他用上了，既美觀又可口，居然給鄉村的筵席增添了“洋氣”。特別是那《孔雀開屏》和《碧桐柄鳳》等幾樣名菜，據說連省城裏的大師傅也不一定做得出來。
阿三的名氣雖然不小，卻是時運不劉，那“勒緊褲帶幹革命”的年月，誰還管你什麼“孔雀”、“鳳凰”？幸好他的煮食技藝還派上用場，被大隊派到開山造田的工地當炊事員，混碗飯吃。
一個人的命運確實難料。就在阿三上山參加造大寨田戰鬥時，公社史書記也駐進了工她，與社員一起共創大業。
沒幾天，史書記病倒了，但怎麼苦勸都不肯下山。阿三這個工地炊事員，自然要給書記做點病號飯。這一來，頓使書記胃口大開。一日，他踱進廚房，見阿三獨個兒在切魚，便問：“阿三，這幾天你端我吃的東西，為什麼菜色同大家一樣，味道卻不同？”
阿三慌忙放下刀了，雙手往圍腰擦了又擦，臉上的線條舒展開了，眉頭一跳一跳，說：“史書記，菜是一個樣，手藝卻不同。”見史書記瞪大眼睛，他舌頭一轉，又說：“其實，我隻不過在你的菜上，多加上一勺油，一勺米湯，一點味精而已。小菜下大鍋，旺火多油，米湯這東西真鬼，再多的油在它下麵，也見不了什麼，外表看就不會兩樣了。”“哼……”史書記點點頭。
阿三早從幹部們口中獲得信息，“哼”是史書記表示滿意的特殊方式。他順勢又踢了一下腳邊的魚，說道：“單說這魚吧，煎、煮、炸、蒸、魚丸、肉片、豆醬魚、龜殼魚……我就能變出幾十種菜色來。”
“哼”……
不久，在開山造田慶功會上，史書記果然讓阿三大顯身手，使幹部們眼界大開。在一片讚賞聲和咀嚼聲中，史書記當場宣布，把阿三借調到公社食堂。
阿三沒有想到，一點小技藝，竟讓他走向另一世界。公社食堂的炊事組長是個隻會一次炊六十斤米飯的人，至於菜色花樣卻無變化，幹部們幽默地說：“進食堂如天天讀，都是革命的需要。”阿三一到食堂，做菜的任務便落在他的肩上了。
阿三是勤快的。當然，對於史書記，他特別敬重。隻要發現他進食堂，不管手中的活計多忙，他都會停下來，甜甜地叫了一聲。一有空，便往史書記的院子呈跑，去找那位在農村剛搬上來的“書記姆”聊天。在史書記住的小院內，有一株大枇杷樹，綠蔭遮住了半個天井，成熟時，滿樹金黃。
一日，院內傳來吵鬧聲，書記和“書記姆”幹起來了。公社裏知趣的人，幾乎都躲避三舍。沒想到，阿三卻跑去了。進門一看，隻見“書記姆”正氣洶洶地衝向書記，手指幾乎劃到他的臉上。而史書記平時的威嚴沒有了，步步後退，最後無力地倚到樹幹上。原來，他們夫妻正為帶在身邊的孫子用竹竿打枇杷的事幹仗。“嘻嘻，‘書記姆’別生氣，別生氣，路邊果子，碰著行人齒，吃一點算不了什麼，何況這枇杷從來都是熟了摘，吃了算。嘻嘻，不過，書記的話也在理嘛，今天打，明天打，打不著就爬，枇杷枝脆，摔壞這心肝寶貝怎麼辦。這樣吧，你什麼時候要，就招呼一聲，我上去摘。”他摘了一把，從樹上跳了下來，惹得那淚痕滿麵的小孫子樂了，“書記姆”也破涕為笑。
不久，當炊事組長調走時，阿三便榮升了，戶口從黃桷村移進了公社。誰知沒多久，半路卻殺出個郭大來。
郭大是一九六六年大學經濟係的本科畢業生。雖說在學院裏是高才生，卻碰到那“轟轟烈烈”的日子，先是作為教授們培養的黑樣板陪鬥了一陣子，以後又到一個濱海漁場接受再教育。在一次大海潮中，他又成了幾個幸存者之一，終於被分配出來。郭大生得清清瘦瘦的，遺憾的是，他還帶著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為此，史書記把他分配到食堂總務的崗位上。經濟係畢業的嘛，管一管財務工作正合式。困為他姓郭，因此大家戲謔地稱他“郭大”，有時甚至叫他“老四”（四隻眼睛）。由“老九”而“老四”，他倒不怎麼計較。